衣身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入这里?
跃入瀑布时,前一瞬还在体会被巨大水流冲击的痛感,而后一刻,便陷入这无法描述的虚空感中。她的双眼如蒙白翳,只能感觉到亮却什么也看不清。周遭分明干干冽冽,却似乎身陷激流,只能不由自主地被无名的力量推动着,翻滚着。
仿佛被疾速旋转的漩涡裹挟着,不辨方向,难分上下,甚至有那么一刻,衣身有种灵魂被抽离的感觉。
终于,就在衣身以为自己即将绞碎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吸力带着她猛然向后一缩,随即更大的磅礴之力陡然爆发——衣身以虾米般的弓腰姿态,如一粒子弹被喷出!
良久,衣身都未能从眩晕中解脱出来。
直至,她听到了“咕咕”。
“咕咕”声近在耳边,既轻且浅,带着一点点哀怨,又似乎在撒娇。
衣身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到。
继续用力!
用力!
啊——终于,眼前的白翳被扯开了。
衣身猛然睁开眼睛,却被明亮的光线刺得瞳孔一缩。不自觉地,她微微偏开头,以避开令眼睛酸涩的光线,冷不防被下巴处的异样感吓一大跳。
毛茸茸的、娇弱地近乎脆弱的异样感。
“咕咕——”。
衣身转动着眼球,小心翼翼地向斜下方看去,看到一个毛茸茸的圆东西。
突然,毛茸茸的圆东西动了。
顶端的翎毛抖了抖,在静止了三秒钟后,猛地向上一抬。
四只眼珠对了个正着!
菲菲茫然地望着前方,一副大梦初醒的迷蒙样儿。然而,头顶的湿意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它,这不是梦。
它往前蹭了蹭,终于看清楚了——女孩儿的脸上,有泪水。泪水顺着面颊无声地流下,打湿了下巴,打湿了它的头顶。
直至此刻,菲菲彻底清醒了。它尖叫一声,双腿用力一蹬,整只鸟儿就扑在衣身脸上,好悬没把她压得当即闭过气去!
望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圆脑袋,衣身眼中的笑意都快淌出来了。
蹦蹦跳跳几要放声高亢的小猫头鹰,永远端着不可一世酷酷姿态的黑猫——记忆中的鸟儿和猫,在这一刻,与它们叠影了。原先模模糊糊的记忆,被现实的光线融化了那层薄纱般的障篱。过去的,曾经的,遗失的,隐藏的,都一点一点,重新拣了回来。
衣身的嘴角越咧越大——太好了,我回来了!
清冷的梅香从窗外飘来。
衣身轻轻抽了抽鼻头,嗅到了一丝冰雪的寒意。
已经是冬天了吗?她的视线转向窗外——果不其然,她看到了屋檐下的晶莹透亮的一串串长长短短的冰溜。
奇怪!她离开梦国时正是秋季,怎么一闭眼——再一睁眼,就一脚踏入了冬天呢?
风乍起。
几片蜡黄的梅瓣顺着风飘了进来,打着旋儿,缓缓落在地板上。花瓣上的冰珠落地即融,不过眨眼间的功夫,便不见了踪影。
屋外,寒风吹得梅花如雪纷飞,冰溜吃不住劲儿,叮叮当当地往下落。可屋里,却暖融融地如沐三春。
视线随着飘散的水汽上移,落在了宽大床架的雕花上。雕花精致而繁复,暗示着这架大床的不菲。衣身曾经在蔡家木器行里见过雕花大床,据说是镇上大户以高价请蔡木匠花费了两三年的功夫才完成。衣身不懂雕花大床的讲究,不过,此刻却也能看出身下这架雕花大床,无论是木料材质还是雕花手艺,无不远胜蔡家木器行的那架。
霍霍,这两个小的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了吗?
衣身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挤在她怀里的菲菲,低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菲菲幸福地把小脑袋往脖腔里一缩,喉咙里发出梦呓般的“咕咕”。而趴在一旁揣着两只白爪子的小黑,深深望了衣身一眼,老气横秋地长叹道:“唉,说来话长啊——”
衣身彻夜不归。眼见“长宁号”就要启航,一猫一鸟再也待不住了。大吵了一架之后,终于达成一致——下船,找衣身去!
它们先去了水晶宫的小宫。
小宫大门紧闭,灯火全熄,不见半个人影。
菲菲当即就哭了。
小黑深吸一口气,一把掐住菲菲的喉咙,低声威胁道:“你再敢夜猫子嚎丧,我就一口吃了你!”
这下,菲菲哭得更凶了。眼泪跟喷泉似的!
小黑呆呆地望着湿漉漉的手爪,头一回觉着女孩子好烦——它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还啥都没干呢!
菲菲哭得抽抽噎噎,尽管喉咙被掐着,却依然艰难地发出倒吸气的“咕咕”声——“你欺负我!我要向衣身告状!你给我等着!呜呜呜——”
小黑望着几能拧出水的爪毛,只觉得一个头有八个大。它连着深呼吸了好几下,方沉声道:“就算你想告状,也得先找到衣身。找不到衣身,哭死你也告不了状!”
好有道理哦——菲菲打着嗝,努力把泪水逼回眼眶,再吞进喉咙。
好咸!好涩!
湄港不算大。可要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湄港找到衣身,却并不容易。
小黑抖了抖耳朵,决定放大招。
它是猫妖。现如今,纵然修为被削得只剩一点点,可还是猫妖——堪堪越过那道妖与兽的门槛,不至于沦落为妖猫。
从生物学角度而言,后天自兽身修炼而成的妖,依然具有原身的兽性。从兽变成妖,只是一种生物层次的进化。
然,妖猫和猫妖的区别,却不仅仅是量变和质变的不同。跨过了那道门槛,妖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无论从身体还是从精神层次上,都彻底脱离了兽的概念。作为更高级的生命形式,妖对兽——即便是当年的同族甚至血亲,都会产生强大的压力。这是无关血脉或力气而是势的碾压——高级生命对低级生命的全方位压制。
小黑非常庆幸自己还是妖——尽管只是妖中最底层的小妖,可要驱遣湄港的群兽,却也尽够了。
湄港依港湾而立,自然不会有大型野兽。岛上最多的,就是猫和老鼠,以及散布在海岩上的各种水鸟。
小黑散出妖力,不到半个时辰,全湄港的禽兽都被惊动。公鸡不打架了,母鸡不下蛋了,狗不撵猫了,猫不捉耗子了,耗子不偷米了,全部蜷缩在窝里彼此紧紧拥抱瑟瑟发抖。海鸟成群结队地在海面上更发了疯似地转圈圈,吓得大鱼小鱼仓皇逃窜,竟裹挟着过路的好几艘海船都偏了航向,一口气驶出了好几十海里才发现乱了方向。
小黑收敛了妖力,不无得意却口气谦虚得不行:“哎呦喂,这群没见识的家伙!一点点动静就吓成这样儿,能有啥出息?唉,湄港这地方就是不行,不行——”它故作惋惜地摇着头,“小地方,就是不行啊!就这胆儿,出不了大人物!”
菲菲险没被它那虚伪样儿给恶心地呕出来!
甭看湄港的众禽兽胆儿不大,可人家是妥妥的地头蛇,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就在小黑收敛妖力后不久,各个势力头子纷纷出动。
猫行猫道,狗走狗路,耗子专拣墙缝儿钻,鸡鸭顺着房脊跑。一路上,纵是遇上死对头,此刻也不过是狠狠地对瞪一眼,然后屏气凝神继续各走各的。
一个时辰后,散会了。禽兽们急匆匆地往回赶——可了不得了!动起来!赶紧统统动起来!
小黑高高端立,面色冷峻,在阴影中目送它们鸡飞狗跳地狂奔而去。
当天,小黑就收到了有关衣身的消息。
从她第一次进入小宫,之后去某家客栈的后院,然后雇了人车往小宫送货——直至第二次进入小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小黑眼珠子瞪得溜圆,“就没有然后呢?什么意思?”
身形高大的黄狗哆里哆嗦地回答:“汪!汪汪汪汪汪!”——“就是再没有见着那姑娘从小宫里出来。”
“没出来?你的意思是她被关在小宫里?”小黑抬爪,轻轻往下一按,“咔”,寸许厚的青石板登时裂开。
大黄狗吓得 “嗷”地跳起来,“汪汪汪汪汪!”——“不不不!您误会了!从昨夜起小宫大门就紧闭,所有人都失踪了。”说着,它一爪子将躲在身后的小白狗推出来,“汪!”
小白狗腿都软了,半蹲半瘫着,“——呜呜——汪——啊呜——”
“它说啥?”小白狗方言口音太重,小黑没听懂。
“汪汪汪!”——“皮崽儿说小宫里设了机关,它不敢进去。但是,它围着小宫嗅了整整七八圈,半点儿活人的味儿都没有。所以,您要找的姑娘肯定不再小宫里。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少啰嗦!”小黑怒喝道。
“汪。。。。。。汪。。。。。。汪汪”——“是是!皮崽儿说它嗅到小宫里有猛兽的气味。所以,所以——”大黄狗咬着舌头犹犹豫豫,“所以,那姑娘可能被猛兽给吃了。。。。。。”
话音方落,菲菲两眼一翻白,“咕咚”躺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