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木匠怀揣这要命的活计返回店里,呆坐了一整天。唬得蔡娘子以为老头子丢了魂儿,好悬没请个神婆来招魂儿。
一把打开老婆子抚在额头上的手,蔡木匠没好气地嘟囔道:“一个两个都不让老子省心!快快滚开些!耽误了老子的事儿,咱全家都得蹲大牢!”
蔡娘子一番好意撞上了南墙,不由恼道:“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一大早就出门,打回家就这副鬼样子,吓唬谁呢?既无事,就赶紧做活儿去!后日,唐家就要来取子孙桶,你手脚快些,莫要耽误了。。。。。。”
“唐家!唐家!”蔡木匠突然发狂般大叫起来,“唐家的子孙桶重要,还是老子的脑袋重要!你个没见识的婆娘。。。。。。”他烦躁地用力一推,便把蔡娘子推得一屁股坐地上。
“哎呀呀!你个老没良心的。。。。。。”蔡娘子登时拍着大腿哭将起来。
一时间,蔡家木器店的后院里鸡飞狗跳,好不热闹。
正在宋家棺材铺里听未来老丈人训话的阿游,被寻上门的师弟急急忙忙地拽回蔡家木器店。甫一进门,便被眼前的一地鸡毛给闹懵了。
只见师父把自己反锁在工房里,而屋外,师娘指天骂地,口沫横飞。
阿游素来晓得师娘的性子不大好,也不敢去惹她,只得悄咪咪地垫着脚绕过师娘,做贼般溜进工房。
门窗紧闭的工房里,油灯如豆。
阿游见师父手中紧紧捏着张纸,视线却不知落向何方,便担忧地上前问道:“师父,发生什么事了?怎地师娘。。。。。。”
蔡木匠神游太虚,直至阿游连问了好几声,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望着自己信赖的徒弟,蔡木匠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是什么?”阿游望着蔡木匠手中的纸,看着上面花里胡哨的纹路不知所以。
“唉,师父摊上了个活计。”蔡木匠重重叹气,“只是,这活计不好做啊——”
“什么活计呢?师父您说说,徒弟帮你做!”阿游对自己的手艺颇有信心。
蔡木匠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声来——做个木箱并不难,难的是上面的纹路太过复杂。
要精雕细琢这般精致纤细的花纹,不仅要求眼神要好,还得手稳如磐石,否则,一个手抖,那细若游丝般的花纹就可能刻断,前功尽弃。而他年岁已大,时有眼花,只怕难以独自承担这样的活计。可是,这并非一般的活计,其后,是县太爷——不,是让县太爷都要毕恭毕敬的大人物。况且,那位大人物还警告他——“纹路具有封印妖人之能,若有半点不妥,唯你是问!”
他怎么忍心把徒弟牵扯进来呢?然,仅凭自己一个人,他是无法在大人限定的时间前完成这个简单又复杂的木箱啊!
阿游是个耐性不错的人。可即便如此,在蔡木匠并不啰嗦的叙说过程中,他依然忍不住几次插话。
待插了几次话后,一个可怕的猜度渐渐自心底萌生。
——天呐!那木箱该不会是。。。。。。
阿游寻了个借口急匆匆地返回乡下。
“咣——”
正在晒草药的衣身愕然抬头,便见院门大敞。门口,阿游踹门的脚还没来得及收回。
“哥哥?你做什么这般凶?”老实说,这还是衣身头一回见着阿游如此凶神恶煞地踹门。
阿游一个蹦子窜到衣身跟前,一张脸又红又白——红,是一路疾跑挣出来的;白,是被自己的猜度吓到的。
“要出事了!衣身,有人要来抓你!”他一边攥住衣身的手背,“快跑!逃吧!”
“抓我?为什么?是什么人要抓我?”衣身并未被阿游的话吓到,反过来安维他,“哥哥莫急!先喝口水,缓缓气再说——”说着,她挣开阿游的手,进屋到了温水递给他。
一杯水下肚,阿游的气息渐渐平缓。
他折身回去将院门关上,又将衣身扯进屋里,压低嗓门,这方将自己见到、听到的事情细说了一遭。
“所以,哥哥猜着那个神秘人是来抓我的?那个奇怪的木箱,便是我的囚笼吗?”
衣身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惶。相反,她唇角微勾,露出一丝大幕将落的释然。
终于,还是来了吗?
这里,终究不是她可以扎根的地方。而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异乡人罢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阿游恨不能撬开衣身的脑壳瞅瞅里面倒底装了些啥。
“来的总归回来,难不成要我哭着迎接吗?”衣身被阿游火烧屁股般的焦躁逗得莞尔一笑。她抬手捋顺了被风吹散的鬓发,眸光如初冬的朝阳——明亮又温和,些许暖意中却藏着无可逃避的凛冽。
“不管怎样,你得逃!不能被他们抓住!”身为草根百姓,阿游对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惧和不信任。
“可是,我能逃哪儿去呢?在梦国,我可以藏在什么地方呢?我逃了,你和爷爷怎么办?他们会把你们也抓走吗?”衣身微微弯着眼角,似乎在笑,可阿游却只觉得冷。
是啊——哪里是衣身安全的藏身之所呢?梦国,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或许可以寻得一时的藏身之所,可终究并非长久之计。
“走!去梦河下游!从那里,可以离开梦国!”
突然,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苍老而又坚定。
四目望去,正是不知什么时候躲在门外偷听的谢老头。
“爷爷?”衣身讶然,“您怎么。。。。。。?”
谢老头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门框,慢慢踱进屋——自打那次洪水后,他的腿脚越发不灵便了。
“爷爷,您说什么?梦河下游吗?”相较于衣身的反应迟钝,阿游立马接住了谢老头的话。
“对,去梦河下游。离开梦国,衣身才会真正安全!”谢老头的语气斩钉截铁,与他衰败的垂老姿态截然不同。
“可是,我逃了,你们怎么办?”衣身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怎么办?我们不过是收留了一个异乡人,而今,异乡人逃了,我们又能奈何?”谢老头嘲讽地抖了抖胡子,“衣身,你且放心。官府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污浊不堪,我们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虚弱。这个世界,还是要讲道理和规矩的。我们是梦国的良民,按时缴税,遵纪守法,官府要抓,也抓不到我们头上。”
“可我会牵连你们。。。。。。”衣身紧蹙眉头。
“最多将我们扯去大堂上问几句话,又能如何?爷爷我年老体衰,受不得刑,只怕那官爷连板子都不敢打。你哥哥是众人皆知的老实人,有他师傅和丈人作保,也不会吃什么苦头。”谢老头人老成精,越到关键时刻,脑子越发清醒。他三言两语便将衣身的种种担虑悉数解开,随即一挥手,“事不宜迟,你赶紧走!阿游说了,那木箱要在五日之内完工,意为五日后就会来捉你。但是,或许暗中监视之人已经出现,你们一路上要格外小心。”
“我们?”衣身喃喃重复着。
“对,阿游送你离开。他去过梦河下游,可以带着你不会走错路。”谢老头丝毫不给衣身反驳的机会,扭头又对孙子道:“送衣身去下游的瀑布。瀑布会带着她离开梦国。你要护着衣身,不要回头。”
“爷爷,真得只能离开梦国吗?”虽说在之前,衣身不是没偷偷想离开梦国会怎样。然,真到了这个时刻,她却又犹豫了。
犹豫,是因为不舍。不舍,是因为这没有血缘却珍稀难得的亲情。她可以看淡很多东西,放弃很多东西,却唯有对谢家祖孙的亲情,是她最最无法割舍的。
而今,便是这份最后的情,也不得不舍弃了吗?
“好孩子,咱们有缘相识一场,只可惜不能做一辈子祖孙。这也无妨——爷爷记得你,你也要记得爷爷,咱们在心里都记挂彼此,见不着面也无碍。”
谢老头将衣身的双肩包从衣柜里拿出来,又将门后的扫帚递给她,“走吧,别耽搁了功夫。”
“爷爷。。。。。。对不起。。。。。。”此刻,衣身唯有泣不成声。
“。。。。。。别哭。。。。。。好孩子,是梦国对不起你。你救了两岸的百姓,只可惜,人心太愚蠢啊。。。。。。”谢老头神情黯淡。他用力拍了拍衣身的肩膀,“你既有那样的本事,又何必囿于这小小的天地?去吧,去更广阔的的天地,别亏了你那一身的本事。。。。。。”
——梦国之外的世界更加广袤无垠。你本来自那里,终究,还是要回到那里。
衣身以黑色魔法袍打扮,右手捏着魔法杖,左手扶着飞天扫帚。这是她第一次在谢家祖孙前以魔法师的身份正式亮相。
她深深望了谢老头一眼,跨上飞天扫帚。阿游被一根宽宽的布带紧紧缚在身后——免得他一上天就吓得来个倒栽葱。
“爷爷,我走了。”衣身轻声道别。
谢老头默不作声,只凝视着衣身,抬手微微摆了摆。
“爷爷,您保重自己。如果有可能,我一定会回来看您。”衣身这么说,心里却明白,返回梦国的机会微乎其微。这样说,与其说是安慰爷爷,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衣身重重抹了把脸,将泪水藏在衣袖中。她骈指夹符纸,往额上一贴,连人带扫帚便立时化作透明。
谢老头目瞪口呆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两行泪水,顺着枯壑般的面庞缓缓流下。轻风乍起,打着小小的旋儿,卷起了院落里的枯叶黄草。
虚空中,一声抽泣若有若无,如风的叹息,飘摇而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