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不知是不是幽灵教授的祝福起效了,菲丽丝难得做了个关于过去的梦。
那大概是两三年前,是她从公司办理完离职之后的事。
她去了总想去却一直没时间去的新伦纳博物馆,出来后在附近的城市公园里散了会儿步,最后选了一块没有人的草地躺了下来,享受着许久没有感受过的阳光。
那时与她要好的同事总劝她不要离职。
虽然直属上司是个激素失调的中年男人,时不时就会膈应一下人,但工资不低,总归是个稳定的收入来源,加上她在空闲时间兼职接稿赚的钱,再坚持一两年就能还清助学贷款,到时候再去做个自由职业者也不迟。
菲丽丝原本也是这么计划的,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那个平时只会嘴上占人便宜的老混蛋还有个喜欢到处摸人屁股的小孩?
那天她去茶水间接水时突然发现有人从背面拍了她的屁股,她想都没想反手一杯咖啡泼过去,听到尖叫声才发现那是上司八岁的儿子。
讲道理,这件事本质上是她占理,当时茶水间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但这世上本就没太多道理能讲。
尽管有很多同事都站在她这边,上司也说不会起诉或追究她的责任。但看着对方露出的假笑和那根本算不上道歉的阴阳怪气,她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菲丽丝自认是个很能忍的人,但她毕竟也是个人,常年的压力积攒在心底也需要一个渠道发泄出来。
加上这些年总是对着电脑工作,一坐就是一天,颈椎和腰椎早就出了问题。
外祖父母去世前就反复对着她念叨,总是把她当个孩子,说她还不会照顾自己,工作既然把她累到这个地步就该换个工作。
于是,冲动下她用一根中指结束了自己的第一段打工生涯。
她没有因此后悔过,只是原本以为再找工作还需要些时间,却没想到还没休息一个月就在朋友的推荐下找到了下一份工作。
看吧,生活一点都不难。
在现代,只要熟练掌握一项技能就足够她养活自己。就算身边没有亲人陪伴,她也能照顾好自己。
要是再勤奋点,多接点外包单,每月的收入足够将她的生活质量维持在一个相当不错的水平……不像现在,还要思考“千辛万苦到了落脚地后会不会被卷进战争死掉”这种荒唐问题……
菲丽丝呆呆盯着灰暗的房顶看了许久,确定之前看到的温暖阳光都是梦后,这才不情不愿地爬起来。
“你醒了?”
另一张床上,弗朗西斯科已经坐起身,穿着灰袍的萨瓦托雷修士则坐在他的床边,见她看过来还笑着招招手:“一个好消息,他的烧已经完全退了。”
菲丽丝愣了两秒,对上少年充满笑意的明亮眼眸,这才确定这是真的。
窗外雨还在下,气温也不算高,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团热气填满,不自觉也跟着笑了。
算了,现在这样也不错。
反正百年战争到最后罗兰也没亡国,反而是把马黎人彻底赶回了马黎岛。
而吕得城作为罗兰的首都,在战时也该是境内最安全的地方。
至于过程……虽然印象里首都吕得城好像确实被马黎占领过,但那都是圣女冉娜所在的战争后期了。算算时间,她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好说,反而不用太操心……
最重要的是,她就算不去吕得,还能去哪儿呢?
不但是阿斯卡和维利斯,整个意图恩诺半岛都被瘟疫笼罩,且这片阴云正在继续蔓延到整个旧大陆。
就凭她现在的身体、这两条腿,还能逃到哪里呢?
既然已经身处在这种环境,那不如彻底放平心态……反正在不知道瘟疫是什么的情况下也有三分之二的人活下来了,她已经比别人更有优势,如果这样最后还是染病死掉,那可能也是自己的命运。
想到这,她直接掀开被子跳下床,朝另外两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你们一定饿了,我去找点吃的!”
没过多久,“染上瘟疫的少年在一天内便痊愈”的消息随着清晨第一声钟响传遍整个旅店。
在领队亲自确认弗朗西斯科已经退烧,身上没出现任何黑疮,且除了嗓子还有些哑外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后,两家商队的人直接把这面积不大的房间挤爆了。
“这是神迹……这就是神迹啊!”
另一家罗兰商队中,那位被叫作“福琼先生”的领队激动跪到地上,紧紧握住灰袍修士的手:“愿吾主保佑您,萨瓦托雷修士……您不但救了这个孩子,还救了我们所有人!今早外面有人来报信,乔尼奇东边的洛索马托桥在昨天塌了,如果我们坚持在昨天冒雨前进一定会困在半路……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这与我无关,是你救了你自己。”老修士搀扶起领队,温和道,“你明明可以直接离开,可你选择留下与你的朋友渡过难关,这份善心值得一个好结果。”
话音落下,菲丽丝看到福琼先生那泛着油光的胖脸瞬间涨红了一个度。
大概是脸皮还没厚到城墙的地步,最后福琼先生也没正面回应这句话,只嘴上不停说着感谢,又关心了下一旁的弗朗西斯科,这才拍着胸脯表示能护送萨瓦托雷修士这种能引发“神迹”的人是他的荣幸。
等回到吕得,他一定要给吕得城的圣那图拉修道院捐一大笔钱!
菲丽丝对这种话是不以为然的。
毕竟从维利斯出发前,马力诺先生就跟这位“福琼先生”说好要一起上路,并想要委托他护送她和萨瓦托雷修士去吕得城。
可之后同路那么长时间,对方别说来沟通同路事宜,偶尔在旅店的走廊碰到也只会假笑着点点头,那疏离的姿态简直跟今天的殷勤样判若两人。
她猜对方之所以会突然转变态度,估计是真相信了弗朗西斯科之前染上了“瘟疫”。
现在整个意图恩诺半岛瘟疫横行,在见过维利斯和学都城的惨状后,身边突然出现一个能治好瘟疫的人,可不是要赶紧当宝贝供起来?
想到这,菲丽丝突然就不想说出真相了。
好在弗朗西斯科不知是不记得昨晚他们的对话还是另有目的,同样一直默认自己之前是染上了瘟疫。
不但如此,他还说梦到自己被一群魔鬼用锁链绑住,准备将他拉向地狱。
他在一片黑暗中挣扎,原本已经绝望,却突然听到一阵祈祷声,魔鬼们都被那个声音吓退,他顺着那声音走啊走,直到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却发现那正是萨瓦托雷修士在为自己念诵祈祷经文的声音……
故事说得相当精彩,惹得周围人连声惊呼“吾主保佑”,其中数福琼先生叫得最大声。
之后的事也不出所料,完全被“神迹”唬住的福琼先生对萨瓦托雷修士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
下雨的三天里他不但每天都来问候,请求老修士继续讲那已经不受其他年轻人欢迎的传教故事,听完还会泪流满面外加一顿不重样的赞美之词。
菲丽丝自己也见过不少马屁精,但这么会拍马屁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每每看到都忍不住替对方脚趾抠地。
好在连续三天的暴雨总算过去了,商队要准备重新上路,她的耳朵也不用继续接受折磨。
这次启程时,福琼先生理所应当地将萨瓦托雷修士带到自己所在的商队中,在老修士反复拒绝数次后遗憾退步,只能含泪让“尊贵的修士”坐上了“破旧肮乱的板车”。
菲丽丝看着铺着好几张羊毛垫、几乎没摆货箱的“肮乱板车”,无言了一阵,还是扶着老修士坐了上去。
萨瓦托雷修士因为连续几天的降雨降温有点流鼻涕,有个坐垫也挺好的。
之后的旅程出乎众人意料得顺利。
也许真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庇佑,直到两家商队的马车驶出意图恩诺半岛,他们中都没有一个队员染上瘟疫。
福琼先生当然将这样的“奇迹”归功于萨瓦托雷修士,马力诺先生虽然觉得有些牵强却也没反驳。
而自从知道自己可能身处在百年战争期间后,菲丽丝再也顾不得自己因为门牙缺失而说话漏风的问题,开始主动向周围的人打听战争的近况。
结果比她预料得好很多。原来所谓的“百年战争”也不是一百年持续不断地不停打,期间也会签订休战协议。
正好这个协议去年刚签过,马黎和罗兰两国约定至少在今年的巨狼之月之前都不会再开战。
巨狼之月即一年中的第七个月,看着距离现在很近了,但见识了一路这场瘟疫的可怕后,商队中几乎人人认定这个期限会往后延。
大家的逻辑十分简单粗暴。
现在人都在一城一城地死,今年的税收已经可以提前宣告完蛋了,没有钱支撑军队还打个屁。
身为罗兰人的福琼先生更是带头祈祷,祈祷吾主能公平点,让这个已经蔓延到罗兰南部的瘟疫也不要放过海对岸的马黎人。
他甚至还厚着脸皮邀请能引发“神迹”的萨瓦托雷修士一起来,被老修士断然拒绝后又念叨着如果瘟疫能传给马黎人他一定多给修道院捐钱,最后把一向脾气好的老修士惹到三天没跟他说话,直到他保证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诅咒”才罢休。
“……别看他现在对你们和和气气的,你可别以为他真的那么好说话。”
最近一直在马力诺商队那边、许久没有与他们同乘一辆车的弗朗西斯科突然跳上菲丽丝所在的板车,瞥了眼一旁正在闭目养神的老修士,小声说道:“他的商队跟马力诺先生那边不同,队伍里的人有不少雇佣兵,能压制住这群人做领队的不可能是什么善良的角色……”
菲丽丝有些惊讶地眨眨眼,但还是老实点点头。
同行这么久,她当然也看出来了。而且不说别的,就福琼先生那先倨后恭的做派,她也不会把信任交托给这种人。
见她面上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弗朗西斯科焦躁地挠挠头发,没过多久就再次凑近:“唔……不过你们在心里提防点就好了。他是个好面子的人,听说还是吕得商会会长的表亲,既然已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会护送你们就一定会做到,像他这样的商人最重视名声……”
“…………”
菲丽丝开始觉得他今天话多到不太正常了,疑惑地看过去。
少年被她看得更加不自在:“怎么……干嘛这么看我?”
“……你今天话有点多。”菲丽丝直白道,“而且你以前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哎呀,你真是——”
弗朗西斯科快速瞟了眼四周,这才继续低声提醒道:“我们马上就要到卢古城了啊……”
卢古城,位于罗兰王国东南方,为两条河流——罗拿河与康娜河的交汇处,也是王国南部的水路枢纽站之一。
从罗拿河南下会直通教皇所在的罗拿城,向北则可以前往首都吕得城——总而言之,这里会是两支商队分开的地方。
菲丽丝虽然天天听周围人即将到某某城,但那些陌生的名字对她来说跟乱码没什么区别,在派勒乌索教授的提醒下才意识到距离两人分别已经不远了,这才慢慢坐直身体。
这个时代通信困难,每次分离说不定就是永别。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完全恢复健康的少年,想到一路上的种种,菲丽丝难得生出一点不舍。
“……那就,祝你早日发财?”
见少年瞬间露出羞窘的表情,她便知道对方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忍不住笑了下又低声嘱咐道:“但无论如何,命都比钱重要……你既然要去教皇在的城市,那些话以后就不要再说了。”
“这我当然知道……”弗朗西斯科尴尬到耳朵都红了,见这小孩还笑得一脸得意,忍不住用手弹了下对方的脑门,“那我就祝你的牙能快点张齐。”
见菲丽丝一秒闭嘴,他又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你在吕得有具体住址吗?”
笑够后弗朗西斯科总算想起正事,掏出一把小刀和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木片,顺口问道:“还有你的名字,你知道菲利希奥要怎么拼吗?”
菲丽丝有些稀奇地看了眼他准备的书写工具,大概也猜到了他想做什么,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只知道我们要去吕得城旁的科冬镇,具体地址还不知道……”
“如果你想写信,可以寄到科冬的帕提恩提斯修道院。”
一直在闭目养神的灰袍修士突然睁开眼,先看了眼少年,又朝菲丽丝笑了下:“那座修道院距离村中各处都不远,周围还有一家姐妹修女院,两位院长对附近的人家都熟悉,寄到那里一定不会有问题。”
菲丽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着点头赞同,又接过他递来的木片和小刀,歪歪扭扭刻下一串字母。
F——E——L——I——C……
刻完C后,她的手停顿了下,最后还是用一个潦草的“E”作为收尾,然后快速塞回对方手里,速度快到像是在做贼。
弗朗西斯科倒是没在意,直接把木片和小刀收起来。
等商队驶入卢古城、找到旅店休息后,又一反常态地拖着菲丽丝去了街上。
菲丽丝很想说一句他是不是忘了上次的教训。
卢古城的治安倒是还没有完全崩溃,但环境上真没比学都城干净到哪儿去……她还不想体验被天外飞屎淋一身的感觉。
不过见少年坚持,想到两人说不定是最后一次见面,又是去距离落脚地很近的铁匠铺,她还是答应了。
两人来到铁匠铺前,弗朗西斯科先跟铁匠叽叽咕咕了一阵,等对方点头后才转身走回来,郑重拿出一枚金币举到菲丽丝面前。
“我向圣母发誓,我那天说得都发自真心。”
“我知道萨瓦托雷修士一定不会受这份谢礼,可你既然是他带在身边的人,又被他如此信任,那他的那份我会一并给你。”
少年站直身体,手里捏着金币,一双眼睛认真与面前人对视着:“菲利希奥,你是我的兄弟,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从今往后,我赚的每一枚金币里都有你的一半,直到我去世为止,这枚金币就是证明。”
菲丽丝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些,眼见着弗朗西斯科真要把那枚金币交给铁匠剪成两半,她赶紧一把按下那只伸出的手臂:“等等!”
“你不要劝我,我是认真的!”
即使手臂被抓住,少年依然坚持往外递的动作。
“没……不是,你听我说!”
菲丽丝发现自己完全无法阻止对方,只能赶紧提高声音道:“你为什么非要掰金币?多浪费啊!只是个信物的话掰个铜币不也行吗?”
…………
话音落下,弗朗西斯科挣扎的动作都僵住了。
菲丽丝看出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继而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咬起牙关:“不行……我说了是金币就要是金币……”
“可你身上又没有多少钱啊!”菲丽丝继续扎心道,“罗拿城内的物价不便宜吧?旅店也不会便宜吧?是不是还有入城费?住宿有没有城市税?你觉得你去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要多久才能找到一份能糊口的工作?”
连续五个直击的灵魂问题砸下来,直接把少年从骄傲的灰狼淋成了落水狗。
“那、那也不能用铜币啊……”他不情愿地小声嘟囔道,“看起来也太逊了……”
顾及到少年脆弱的自尊心,当他改口用银币后菲丽丝没有阻拦。
随着“叮”的一声脆响,银币在铁剪子下变为两半。
卢古的铁匠还十分贴心地给两枚半圆上各穿了一个孔,方便他们穿绳携带。
“等我在罗拿安顿下来,我会给你写信的。愿吾主保佑你和萨瓦托雷修士能安全到达科冬。”
郑重放好半枚硬币,弗朗西斯科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在她想要挣扎避开前小声道:“我真的很感谢你们能救我,菲利希奥,你要相信我的话全都出自真心,我从没这么感激过谁……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这么善良了。”
“萨瓦托雷修士是个那图拉修士,不到最极端的情况,没有人会对一个灰袍修士动手……可你不一样,你没有这层身份,做一个善良的人只会被当作肥羊……像我一样,有用的时候谁看到都会上来咬一口,没用了,谁都会轻易抛弃……”
看着少年眼中的愤恨和不甘,菲丽丝摩挲着硬币的断口,轻轻叹息一声。
“我知道……”她小声说出实话,“我是知道你只是感冒才留下的……”
弗朗西斯科闻言愣了下,继而发出一阵畅快的大笑。
“你这个小机灵鬼……就该这样,保重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一边笑一边用力揉搓小孩有些长长的头发,被菲丽丝用力挣开才停下打闹,一起往回走。
“你要好好活着,菲利斯。”
快走到旅馆时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你和萨瓦托雷修士都是……你们都要好好活着。”
菲丽丝偏过头。
夕阳下,少年正注视着不远处那条闪闪发光的河道,还未完全长开的五官上似乎多了些不属于这个年龄该有的情绪。
“…………”
“你也是,弗朗西斯科。”
她的视线转向河道:“祝你能心想事成。”
四舍五入,今天是双更!(叉腰.jpg
终于从意图恩诺半岛出来了,距离彻底换地图不远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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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灰袍修士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