讥笑声从林清源下车起一路追在他身后,直到他跨进公寓楼梯口方才消散。公寓大楼下仿佛有道无形的墙壁能把不受欢迎的东西全挡在外面。
“家”最大的作用莫过于此。
林清源靠在楼梯扶手边松了口气,他低头看看手表:现在快到九点钟了,现在这个时间回去应该不至把某人给吵醒吧?
他快步爬上楼梯,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家房门。
鞋柜的拉门还保持着自己离开前的样子,里面其中一层整齐地摆着三双女鞋,显然没被动过。
“看来今天一天都老实地待在家里没出去啊。”他自言自语地猜测着,换上拖鞋进了屋。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屏幕上闪着的荧光把屋子里的地形照出了一个大概轮廓。本已不甚宽敞的公寓近来新添一个住户,空间显得愈发狭窄。
他跨过两个横在地上的旅行箱,小心绕开门口的几摞杂志,几乎踮着脚尖潜进了客厅里。电视上正在播放电话购物节目,主持人捧起一口巨大的铁锅,满脸幸福模样。林清源盯着那口锅看了五秒钟,随后关掉电源。
自己家里以前是这样乱糟糟的么?望着满地狼藉,林清源陷入迷思。
最后他得出一个令自己沮丧的结论:问题不在于姐姐,而该怪他自己。最近他的生活正陷进一种无可救药的怠惰中,从满地乱堆的杂物和长久没拖的地板就能看出端倪。他贴着茶几一步步挨到沙发旁,轻轻坐到了地板上。
姐姐正蜷缩在沙发里酣睡,她把自己裹在毯子里卷成蛹的造型,从蛹的表面起伏幅度来看她睡得挺沉。
林清源很想开灯,又怕把沙发上的吉祥物吵醒。他忖了忖,随后摸着黑趴在地上开始把周围的垃圾都归拢到一起:两个空的豆沙面包包装袋,一个喝完的葡萄汽水易拉罐,若干花花绿绿的糖纸。他把糖纸握在手里捻了捻,黏倒是不黏,但能嗅到轻微的酒精气味。大概是姐姐在戒酒期间不知从哪里搜出来解馋的酒心巧克力。林清源大感困惑,自己家里何时藏着如此玩意?
残留有食物气息的生活垃圾逐渐被他捡拾干净,屋子里的空气再度清爽起来,隐约能闻到一缕花香。林清源晃了晃玻璃花瓶并往里面灌了点水,如无意外,插在瓶里的这两支花还能再开上一两个星期,摆在屋里看着挺让人舒心。
他借着窗外的路灯光继续清扫客厅,直到沙发上的蛹笨拙地翻了个面,又蠕动几下,最后从中探出某个瞌睡虫的半截身子。
两人面面相觑。
“早安。”
林清娴打了个哈欠,以肘支着身子爬起来,毯子顺着她的动作从腰间滑落到地板。她用力敲敲脑袋,试图让自己快点恢复清醒。
“早安。”
林清源对其姐昼夜颠倒的作息见怪不怪,尽管现在大约是晚上九点,他依然沉着地应了声早。
“头……”
“痛?”
林清娴郁闷地点点头。
“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倒杯水。”林清源拎着垃圾袋从地上站起身,又指了指天花板,“现在开灯可以么?”
“不要。”她坚决摇头。
林清源会意,摸着黑飘出了房间,任其独自坐屋里慢慢恢复清醒。不一会他端着杯温水走到姐姐面前,把杯子递到她的唇边。
林清娴接过茶杯喝了两口,突然抬起头嗅了嗅空气。
“拜托,以后在外边喝完酒能不能洗完澡再进屋?”
他很想指出不先进屋何以洗澡这种浅显的道理,但姐姐的起床气目前尚未散去,他说什么都是徒劳。林清源识相地闭上嘴,拎起垃圾袋走出客厅。
身上的外套被脱下并挂在衣钩上好让它尽快散去沾着的烟酒气,套头衫跟底衣都扔进放待洗衣物的箩筐里。林清源打开喷头试了试——水温意外地舒服。迎面淋来的热水冲走了他身上各种黏黏糊糊的不适感。
隔着塑料布帘他听见水龙头出水声,继而是有人拧毛巾的声音。
姐弟俩都不喜欢太亮堂的地方,林清源用手理顺头发,而林清娴叼着牙刷不知去了何处。他们把这个正常人预备入睡的时间段当成一日之始。
林清源擦干头发换好衣服,神清气爽地走出浴室。
这个时候姐姐已经洗漱完毕,打开电视机伴随着他听不懂的音乐在做某种柔体锻炼。蜗居逾两月而不添赘肉,林清娴保持身材的秘诀大概就在于这些每日必做的锻炼。拜未生育所赐,她的面容在这几年里也没有丝毫变化。
为了避免扰民,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了最低。年轻的女歌手正在卖力表演自己的新作。
“唱的什么歌根本听不清——你早饭要吃么?”
“叫《poker face》,我总觉得这女孩子我以前在电视上见过,这还能算刚出道么?对了你要做饭的话帮我一块做了,谢咯。”
她的手肘和膝盖都抵在软垫上,侧着身体伸直右腿开始做一组抬腿运动。电视上明明在放轻快的流行乐,和她这种慢悠悠的动作全然不在一个节奏上。
林清源诺诺领命,趿拉着拖鞋走进小厨房。
两天没去外面购物,冰箱里生鲜食物的储备已然告罄。厨房里倒囤着不少应急食品,像速食罐头那种东西的数量多到可以拿来砌墙。林清源对罐头情有独钟,他的这份执著到了近似行为艺术的地步。连他卧室的地板上都用番茄汤罐头垒起了一座小金字塔,每天就这么矗立在窗台边替他迎接清晨第一缕阳光。很难说他究竟是把这些东西视为应急食物,还是纯粹当做古董收藏。
明明出生在富足家庭,身上却莫名其妙地烙有匮乏年代的印记,林清源对罐头的囤积癖让他的家人百思不得其解。
林清源打开一盒午餐肉罐头,用刀切了薄薄几片下来放在一旁。冰箱的角落里还躺着半打鸡蛋跟几包奶酪片,能找到这些东西实是至福。他拧开煤气灶,搁了一口小锅上去等冷水烧开。
在等待的空当里他热好了煎锅,午餐肉片整整齐齐躺在其间,伴随着跳跃的金色油花开始滋滋作响。姐姐的那份先出锅,他自己则偏爱把肉煎得稍显焦糊。随后两枚鸡蛋被磕进锅里,他俩在吃煎蛋方面的态度相当一致:太生不行,太熟亦不可。
开水在铁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热气顶得玻璃锅盖噗噗乱跳,他撕开两袋方便面把面饼丢了进去,拿着筷子默默划拉着。厨房里的香味逐渐飘散出去,客厅那边也渐渐没了锻炼身体的动静。
姐姐非常老实地坐在餐桌旁。
林清源在最后做了一个无聊的实验,在其中一碗面里藏了块干奶酪片——姐姐对饮食中热量的摄入控制得极其严格,不晓得她能否吃出自己这碗面里加了料?他把这两口滚热的碗先后搁到桌上,一边吹着被烫得发红的手指头一边观察姐姐的反应。
只见她把头发拨到耳后,身子前倾各在两口碗前嗅了嗅,随后准确地选走了没加奶酪的那碗。此等敏锐的直觉让林清源只有服气的份,他也坐到了餐桌旁,把剩下那碗面拨到自己面前。
安安静静的一个夜晚,姐弟两人吸溜吸溜吃着早饭。
“晚上不是难得跟三条他们出去吃顿饭,怎么回来像是完全没吃饱的样子?”
“出现了种种情况,一言难尽。”
“限你十个字以内详细说明情况。”
“不小心被玻璃划到,伤了。”
还真是十个字。
他答得虽然敷衍,但裹在右手的那圈绷带成为了极有说服力的佐证。林清娴盯着弟弟的右手看了好一会,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难怪回来得这么早——是嘉书开车送你回来的么。”
“嗯,她见我弄成这样就自告奋勇说要送我一程。亏得今晚没怎么吃东西,这女人开起车来不要命,车上简直跟没装刹车板似的,一路车速只升不降。”
“哎呀,这可真是……”
林清娴低头专心地吃煎蛋,可惜抖动不止的肩膀出卖了她的内心。她终于憋不住,放下碗哈哈哈笑出了声。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好久没有碰到这么好笑的事情了——”
“啧!”
最近难得看到姐姐笑,林清源说不得只好受点委屈,暂时充当了她的出气包。
“所以你今晚出去一趟,除了挂点彩就什么收获都没有了?”林清娴推开面前的空碗,伸出手指头轻轻戳了戳弟弟裹着绷带的右手,“现在还疼么?”
“伤得不重,而且包扎得好,所以不碍事。”
林清源说着握了握拳以示自己受的伤确实不严重,林清娴却显得意犹未尽。
“奇了怪了,你刚刚说的是嘉书直接送你回来是吧。”她轻轻握住弟弟的手指拉到自己面前,凑近了察看,“我记得你俩谁都没受过护理训练,而你又没去医院,那你手上这圈漂亮的绷带究竟是谁给你缠的?”
林清源皱起了眉头——这件事如果也要“限你十个字以内详细说明情况”,好像有点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