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纷纷抬头,见二楼女子手捧茶杯倚栏而笑,眉眼如春,笑意拂人,一身浅蓝色的衣裙,衬着如画的容颜,又似夏荷初绽般,宛然立于田田翠叶间,让人移不开眼的同时也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错觉来,不自觉地敬而远观。
有人悄声拉了拉身旁的同伴,纳罕道:“这是哪儿来的贵人啊?”
另一人凑上来,语气笃定:“应当是仙界路过的仙君!”
“这么好看,肯定是仙子!”不少人点头肯定。
“咦,这位仙子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竟没瞧见!”人群中不乏诧异之人,直觉不对劲儿,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津津有味看热闹的紫衣小姑娘此刻也是两眼亮晶晶,满脸赞叹地跟身后的男子嘀咕:“这个姐姐我好像没见过?难道是人界的散修?”
“人界散修可没这样的风华气度。”男子声音低沉,不紧不慢的语气,显得极有耐心。
“妖界的?”小姑娘继续漫无边际的猜测,“云澹哥你认识?”
“兴许是魔界的呢?”男子点着小姑娘的脑袋,循循善诱。
紫衣小姑娘愕然,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又往对面望了眼,满脸不可置信,张着嘴巴比口型:“不像吧?”
“看看就知道了。”男子摇头失笑,点了点楼下同样正在看对面几人的执剑女子,示意小姑娘稍安勿躁。
楼下女子盯着顾青,眉目紧蹙,冷声问道:“阁下想要阻我斩这害人妖魔?”
害人妖魔?
顾青挑了挑眉,对这位一言不合拔剑而起的“女侠”实在是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这话搁别的地方说倒没什么,只是赶上仙妖魔三界修士齐聚九断山,仅这小小的酒楼里就不知道汇聚了多少妖跟魔,当着一众乔装打扮的妖魔之面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斩妖除魔,这是嫌得罪的人不够多?
“姑娘不必如此大的敌意。”顾青从栏杆上站直身子,手里茶杯点了点被剑尖指着的说书人,笑道,“我只是有些好奇而已。方才这位说书先生并未起害人之心,便是用了幻镜,也只不过是让咱们听故事听得更有趣些罢了,谈不上什么邪魔外道。姑娘一上来便说不是他好人,喊打喊杀的,难道是见过他作恶了?”
楼下女子执剑冷笑,寸步不让:“今日用幻镜说书,他日便能用幻镜害人!阁下是想放纵这恶人吗?”
顾青手搭着栏杆,心平气和地总结:“原来姑娘竟是凭臆测断人好坏。”
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
女子握剑的手骤然收紧:“你与他是同伙!”
众人再次呆滞,抬头看一眼楼上,再转回来看一眼人群中间的人,眼见女子气势渐盛,哗啦啦地又自动往后退了一步。
顾青手指慢慢转动着茶杯,脸上笑意分明,语气闲适地问:“看来姑娘是想连我们也一起斩杀了?”
此时,宴大将军总算起了两分兴致,手里的折扇抬起又落下,勾着唇角,好整以暇地看着顾青笑。
二长老闻熠替顾青续好茶,站在廊上,轻飘飘地看了眼楼下女子。
“你——”楼下女子触及闻熠的视线,面色陡然大变,手中剑芒大盛,利剑飞起,眼看着就要直奔顾青而来。
“师妹!”一道急切的男声匆匆传来,硬生生打破了冲天而起的剑芒。
众人定眼一看,一个面容敦厚的少年郎背着剑踏进了酒楼,赶上来拦住了拔剑的女子。
“不得莽撞!”
“他是魔族!”女子握着长剑,余光瞥了眼楼上的人,手上又不自觉地多用了一分力。
刚才那一眼……那个男人,极可能也是魔族!
少年郎匆匆奔上前来,抬手压住女子的手臂,低声劝道:“这是人界,不是仙界!你忘了师尊的交代了?”
“师兄!”女子紧绷的脸上多了几分急切。
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无奈中又透着坚持,无声无息地朝女子摇头。
“他们……”
女子张了张口,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开,与少年对视片刻,气势逐渐泄下,胳膊落下来,手里的剑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自动飞回腰间的剑鞘。
少年总算舒了口气,敛目转身,站在楼中,恭恭敬敬地朝众人拱手:“门中师妹不懂事,打扰各位雅兴了,还望各位海涵。”
众人见少年如此温和有礼,本来也都是看热闹的,没受什么影响,遂纷纷抬手,大度地表示没关系。
女子抱着胳膊回望一群人,皱眉冷哼:“与妖魔为伍,蠢而不自知。”
满室的轻松笑意戛然而止。
才刚致完歉的少年顿时满脸尴尬,直起身子,转回头,一步上前拽住了女子的胳膊,一言不发直接便将人往外拖。
“且慢。”
二楼上,顾青出声叫住了人,摇着头好笑地叹了口气,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脊背僵硬的少年,将手里的茶杯递给闻熠,转身直接下了楼。
宴凌握住扇子,转头看了眼仍立在廊上的闻熠,饶有兴致地问:“君上这是要与人争辩么?二长老不去?”
“宴将军若想去,请自便。”闻熠的目光顺着顾青的身影移到楼下,脸上笑意未变。
人群中已自动让开了一条道,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楼梯口的人。
连二楼厢房中原本无意听故事的客人此刻也打开门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楼下。
顾青缓步走入大厅,找了个看上去干净完好的桌子,朝两人抬手示意。
“请坐。”
少年犹豫地看着顾青一眼,没动。女子则眉头紧皱,警惕地瞥了眼楼上。
顾青不以为意,转头看向人群中已经呆愣的店小二。
“小二哥,给我们上壶茶吧。”
“好嘞好嘞!”店小二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陪着笑意转了个圈儿,手忙脚乱地往人群中挤,结果转了半天又回了原地,急得直跺脚。
众人哄然大笑。
围观的看客中已有人主动提了壶茶送上前,朝顾青笑道:“才刚上的新茶,没动过,您请。”
“多谢。”
顾青客气一笑,自己动手给对面两人各斟了杯茶,再次开口:“坐吧。”
明明是十分淡然随和的语气,却无端端地透着些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少年犹疑片刻,先一步坐下了。
女子手搭在腰间,盯着顾青,并未动作。
“我的问题,姑娘还没回答呢。”顾青放下茶壶,抬眼看向依旧站着的人,“方才听姑娘所言,魔族之人生性狡诈,不知姑娘缘何有此一说?”
站着的女子并未出声,反倒是沉稳的少年抢先一步,截了顾青的话,拱手问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顾青收回视线,看着少年,微笑。
“我姓顾。”
姓顾?
二楼紫衣小姑娘身后,男子神色微动。
“这位顾——”少年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将到了嘴边的称呼又咽了下去,改口道,“顾前辈,门中师妹性子急躁,偶有偏颇之语,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前辈指教。”
指教?不是包涵?
看来这位少年虽比其师妹稳重,但对魔族似乎也颇有成见。
顾青胳膊搭在桌上,动作随意地坐着:“指教谈不上,就是想问问,魔界三十六域,亿万魔族,这位姑娘可是全都看遍了?”
少年怔然,一时失语
其身后满脸倔强的女子亦是拧紧了眉:“你什么意思?”
“姑娘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故事。”顾青不紧不慢地笑,声音徐徐,让人不自觉地沉下心来,静听后话。
“据传,数万年前,天劫将至,各地林木凋敝,寸草不生,人界饿殍无数,伏尸遍野。有一少年,与母为伴,遇此天灾,家无余粮,甚是窘困,乃至刨根啖土以为生。然母体弱,久而病,卧于床,奄奄一息,直呼腹中饥饿。恰逢一飞鹰落于院中,盘桓良久,少年踟蹰再三,持刀而起,以羸弱之势扑抱飞鹰,搏斗数息,身负重伤,杀鹰,拔毛剥皮,以飨其母。后数日,母食鹰肉,含笑而亡。”
众人像听故事似的,听到少年母亲含笑而亡,俱感慨不已,齐齐叹了口气。
顾青面色平静,问少年与女子:“敢问二位,这少年是好人还是坏人?”
二人未答。
看客中有人忍不住先回了:“当然是好人,孝子啊!”
顾青点点头,继续道:“另有一女子,家境颇丰,然其夫婿早亡,唯余一幼子为伴,常居乡野别院,得邻里照拂颇多。女子亦热心,时常携子馈谢四邻,邻里各得其所,极是和睦。遇天灾,女子惊恐,携幼子藏于家中,院内余粮颇丰,尚能果腹。后数月,天灾愈甚,女子思及四邻恐无着落,踌躇再三,遂携幼子前往探寻。数月之间,天地变换,伏尸无数,途中乡邻俱已形销骨立,艰难于行。女子喟然长叹,救乡邻于水火。然荒郊野地,宅院四散,夜幕将近,狼嚎声起,女子恐有遗漏,遂与幼子分散而行。此一行,女子活人无数,其子却失于荒野,迟迟未归。此后数日,女子遍寻荒野,不得其踪。慈母之心,日夜盼子归,终因思虑而亡。”
哎,天灾之下,众生艰难啊。如此乱世,那女子不该与稚子分头行动的,哎。
一群人听得面色凄惶,相顾无言。
二楼紫衣小姑娘也跟着叹了口气,慨叹同情之余又有些疑惑,转头问道:“云澹哥,这故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身后男子并未答话,显然也有疑惑。
便听闲坐在人群中的女子一语激起千层浪:“那被少年拔毛剥皮的飞鹰便是女子失于荒野的幼子。”
众人惊愕,哗然相顾,随后齐齐看向座中人,屏气凝声,不知何言以对。
顾青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对面两人,依旧是平淡和缓的语气,再次重复先前的问题:“请问二位,这少年是好人还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