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靠近村子,天地盘震荡得越发厉害。
高武义战死沙场,连尸首也没能带回来,金契人踏破了中原国土,作威作福,后被揭竿而起的江南贤王赶出了雁门关,新皇念及高武义忠勇,以国将的名义,在他家乡建了个衣冠冢,高家后世子孙亦受福荫。
将军冢前至今香火不绝,除高家人外,周边郡县的人年年都来参拜,倒是一番盛景。
相里玄二人到时,正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扶着一古稀老人离开。高武义无妻无子,这老人的年纪算起来,应是高武义的侄子。
等人都走远了,相里玄与安絮才在那墓前现了身形。
相里玄微微抬指,手上猝然现出三炷香,正要插|上去,安絮轻轻拉住他手,把香接了过来,“师尊,还是我来吧。”
相里玄修道多年,早已跳出凡人的生死轮回,按人界的算法,他得有两百多岁了,给一个百年前的将军上香,属实不大妥当。
他没想这么多,但既然安絮开了口,只好随他去了。
安絮在那墓前站定,恭恭敬敬地三作揖后,才把香奉上了碑前的铜鼎之中。
夜色降临,二人本准备找个避风的地方等,谁知天地盘忽猛烈振荡起来,其上蓝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盛芒。
安絮握住相里玄手腕,身体微微向前,将人护在身后,沉声道:“来了。”
咚,咚,咚——是重物踩踏地面的声音。
正是郡守府前出现过的那具枯尸,几日不见,身躯更加佝偻,颈骨弯曲,头颅微垂,若它是个活人,瞧上去就是一副丧气模样了。
枯尸在高武义墓前停了下来,拿两个黑黝黝的眼眶瞧了半晌,忽直直跪了下去,张开手掌时,掌心黑气聚集,俨然想像之前一样,造出一封家书来。
奇怪的是,任它如何动作,手心聚集的黑气都寥寥无几,遑论幻化出实物来。
相里玄与安絮交换了个眼神:黑眚。
看来,这枯尸来此地的过程中,不知遭遇了什么事,身上那些黑眚竟失了大半,连化物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相里玄想起在郡守府查到的名单,朝着墓碑的方向迈出几步,试探道:“苏检?”
枯尸微顿,维持着跪地的姿势,歪头看他。
相里玄扯了扯安絮的袖子,低声道:“你之前说这信除了黑眚,还有……你试试能不能帮帮他。”
安絮温和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抬手,掌中红光聚集,他一抬手,红光似一道利箭扎入枯尸额骨。很快,那枯尸被一阵红光包裹起来,不过片刻,红光散去,跪在墓前的不再是那具骇人尸骨,取而代之的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
苏检低头看了一眼双手,又抬头呆呆地望着二人。
相里玄走进几步,把他扶起来,温声道:“你可是雁门古道的驿丞苏检?”
苏检点头,转头望见高武义的墓,惊道:“高将军?这?”
“你别急,”相里玄按他肩膀,道:“雁门那场大战距今已逾百年,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苏检瞪大了眼睛,掐了自己两把,痛觉皆无,缓缓坐在了石阶上。
他想了好久好久,才哑着声音道:“我想起来了,金契人打来,当时我正在赶路,那些兵骑着高头大马,拿着好大好锋利的弯刀,不分男女老幼,见到人就砍,我跑得最快,还是被他们追上了,一个络腮胡子把弯刀扎入了我的胸膛……”
苏检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胸口,只见他衣衫完整,哪里有什么伤口?
安絮无声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相里玄身上,静得似一株寒竹。
相里玄叹了口气,道:“你准备同我讲讲当年的事吗?苏检。”
苏检本是苏家村的一个卖药郎,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年迈的师父。苏检因为身体羸弱,年到二十还没娶妻,没少被村里人笑话,朝廷来征兵的人也瞧不上他,也因此免了被抓壮丁。
后来两国交战,村里去的年轻人们死的多,回来的少,能回来的无不是缺胳膊断腿,苏检的药治不了他们,只能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伴们流眼泪。
他一个卖药郎,做不了什么,就一味往那些人家里送好药,去得多了,他们偶尔也会同他讲起战场上的一些见闻,金契人残忍嗜杀,又极擅长使一些阴诡手段,不少将士都着过他们的道。
他们虽然因伤从战场上撤下来了,说起来还是会后怕。战场上朝不保夕,又离家太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只怕连只言片语都没能给家里留下,实是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苏检就问:不是有传信官吗?同伴们就笑他,传信官是给主将们与京师朝廷传消息的,哪里看得见他们这些小兵小卒?
苏检没怎么出过苏家村,听不大明白其中的关窍,只暗暗记下了这件事。
偶有一次,他去知县大人家中送药的时候,借着师父的名号打听了一下。
朝廷早年确实设有一职名为驿丞,与专司来往关外与京师之间的传信官不同,驿丞甚至不算是个官,品级为未入流,说白了连个蚊子腿都比不上,且驿丞多在民间行走,替平民百姓们传递家书,或是带些东西给远方的家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职位,久而久之,便逐渐消亡了。
苏检送完药,回到家后一夜未眠,次日早早起来穿好衣裳,收拾细软又去了一趟县衙。
知县问他:“这驿丞之位本就俸禄微薄,且如今正逢战时,战场上生死难裁,有今日无明日,你可想好了?”
苏检努力挺直瘦弱的身板,稳稳地道:“想好了,小的绝不会后悔。”
从此,苏家村那走乡窜户的卖药郎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雁门道上不断来回的驿卒苏检,常年背着一个长长的信筒,穿着草鞋,以一己之身,建立起两地沟通的桥梁,将一封封家书从战场上带回他们亲人手中。
战时征兵稂莠不齐,多的是不识字的,苏检许多时候也兼起了代笔之职,且这一路上不太平,为防信封丢失,他与战士们一商量,除却一些夫妻间的私房话,在封信之前,苏检都会将那些信先读上一遍。
他师承药师,多年下来,记性自是不差,每封信都能记个**分,若是不慎遗失了信,便读给收信人听。
不过半年多,雁门道上的每一家每一户,他都如数家珍。
虽是家书,但并不是时时都在说思念。
有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小将,不会写字,托他写信时,边说边掉眼泪,怕死也怕当逃兵。
有代兄上了战场的,文采斐然,通篇下来都是在骂家人对待不公。
有断了胳膊受了伤,还是强撑着上阵杀敌,信中却一味报喜不报忧的。
……
苏检一一看在眼中,哭过笑过怨过怒过。他自小无父无母,从小到大,不知道有多羡慕那些幸福美满的家庭。
他师父是附近几个村落有名的大夫,为人严厉,素日里待他极为严苛,苏检从未感受过有父母亲人相伴的生活是怎样的。
原来,人人都一样,又不一样。
苏检把那些复杂的心情一一压下,尽职尽责地在这条路上来回。
他宿在荒地野外,枕着竹筒看漫天星辰时,偶尔会想,天下那么大,不止雁门的儿郎们上了战场,那些战士又怎么办?他们也有驿丞往家中送信吗?
可惜他只有一个人一双腿,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只能在雁门道上逡巡。
那天,金契人似狼一般猛扑过来,他和传信官背上竹筒上马就跑,半路却跑散了,金契人很快杀了过来,他的马被绊倒了,旋即翻身起来,没命地往前跑,却还是被一柄弯刀穿透了胸膛。
再睁眼时,是一个黑袍人将他从一片沉寂中唤醒。
听到此处,相里玄忽道:“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面容?”
“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觉得自己睡了很久,有个声音把我从梦中唤醒,说是我的信还没送完,他可以帮我逃离那个黑黝黝的地方,帮我回到原本的道路上去,我一答应,就被一股力量拉出来了。”
安絮面无表情地听着,看不出喜怒。
苏检转头瞧着高武义的墓碑,喃喃道:“想不到竟过去百年了,战争已经结束了吗?”
相里玄点点头,“人间如今河清海晏,已经百年未起战火了。”
“那就好,那就好……高将军若是见了,应当会很开心吧。”苏检说完这句话,身躯竟开始变得透明起来。
相里玄眼波微动,忽道:“你到此处,可是要送最后一封信?我徒儿方才在你身上施过法,想必你已能按记忆将那信化出来了,我可代你将信交予高家人,以全高将军之心。”
谁知苏检却摇了摇头,有些腼腆地笑道:“不必了,先前是我不清醒,今时不同往日,他们不该被百年前的东西束缚住,过去的,就让它们随我一道消失了吧。”
苏检身躯越来越淡,抬头望着天上的星星,淡笑道:“这么多年过去,这片天空倒没怎么变。”
相里玄最后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的心愿已经实现了。”苏检笑着看他,“虽不知你们是谁,但是,谢谢你们。”
天地盘中一道蓝光倏然跳了出来,似一只小雀一般浮在苏检身前。苏检缓缓伸出接近透明的手指,与那蓝光相触的一瞬间,光芒骤盛,将墓地映照得如同白日般亮堂。
安絮赶紧上前捂了相里玄眼睛。
光芒散去后,那蓝光与苏检一同消失不见。
安絮在相里玄身边坐下,轻声道:“这么说,他是被这黑眚唤醒后,才重新开始送信?”
相里玄拾起那个信筒,拍掉上面的灰,放到高武义墓前,轻声道:“不,或许更早,在他还没有能力幻化实物时,便一直在这条路上不停来回,就这么走了百余年。”
直到被有心人利用,在他身上种下黑眚,凡苏检途经之地,心生恶念之人必会沾染黑眚,这东西就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愈演愈烈,人身就会成为他培养黑眚的器皿。
这苏检身上的黑眚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想来是已经被那日的黑袍人收了去。他能走到此处,全凭一腔执念。
“那黑袍人应该就是魔族中人,你须小心些。”
安絮搂过他,额头贴着额头,轻声道:“又有几日见不到师尊了……我真想就这么把师尊带走,带回家里,咱们什么都不管了,安心回家过日子去。”
相里玄抬手摩挲着他脸,笑而不语。
“快了,就快了。”
相里玄腰间的传信玉牌倏然亮起,解下一看,谢一清的急匆匆的声音传了出来。
“掌门师叔,师尊传信让我们速回云周山,说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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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不停的信使(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