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倾捂住心口,努力平息自己几乎要重新跳动的脉搏。
可又怎么会呢?她的脉搏止于千年前的一场大火。她不会再活过来了。
梦华的尸火像是过往沉疴的变质。透过那腐臭的一隅,她仿佛看见一个女子绝望躺在床上,周围已是火海,可她双腿已废,无法逃走。
女子眼睁睁地看着大火攀上双腿,淹没脖颈,烧烂她的面容。
她叫哑了嗓子,却还是化成一滩焦黑腐烂的肉泥。
再也没人记得她是谁。
*
‘芙倾只是芙倾,不会沦为家族向皇室献媚的工具。’
年轻貌美的国公府小姐毅然决然地与父母对峙着。她不愿大好年华就此断送,从此没入深宫,失去自我,成为他人的附属。
父亲神情严肃,似是不愿再劝,‘你想好了?’
‘是。芙倾意已决。’
‘那你便离开国公府,过你想过的平凡人日子去罢。’
国公大人自幼便将此女当作皇妃培养,这是他一众女儿中长得最出挑的一个,是最拿得出手的‘商品’。
若成,国公府可保百年富贵。若不成,国公府的漂亮孩子也不止芙倾一个。顶多是丢弃一枚弃子,无甚可罕。
......
“迟何迟何,你想去哪儿画画?我陪你!”
十七岁的芙倾如愿以偿,从高高在上却不得自由的国公府嫡女变为寻常市井的一名女工,自由已是囊中之物。
可温饱问题并不乐观。他们总是饥一顿饱一顿,不过好在年轻气盛,这打不倒他们。
迟何缩着脑袋,构思今日的画作。他有一日未进食了,不过也不是很饿。
“不知道...集市、明月楼、望江客栈脚...脚程之内的地方,我都已画过了。若要往远处走...我们并没有盘缠。”
芙倾也被难住了。不过她不会轻易气馁,便打气道:“没事,明日我的工钱就该发下来了,我们明日往城外走,你想去哪儿我都跟着!”
她近日便在明月楼里帮工,虽然手脚不算麻利,偶尔还要打翻几盘菜,但长相和性格却能招揽不少客人进店,老板娘也算满意。
“我相信你,将来你一定会成为名扬天下的画师,到那时我就是‘天下第一画师’的夫人,这名头,可比那国公府大小姐听上去有趣多了。”
迟何呆呆地望着少女的笑颜,低下头,“我...我晚些时候把画带到街上去卖,或许能换些铜板。”
在他的世界里,原本没有什么会比画画更重要。他时常觉得自己为画而生,终究也会为画而死。
“明日...我们便往远处走。”
如今多了一个盼头。
......
“今日去哪儿?西郊,还是莫城?嘶...”
芙倾正整理着迟何这段日子以来的画作,依旧是那般灵动美好,就如她第一回在街角瞥见时那样。
只是,终究是国公府娇养十七年的贵女,她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她的身体却没有。
迟何很快放下画笔,走到她身边,“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四下奔走的第二个年头,芙倾的身体大不如前。最先出问题的是皮肤,她穿不惯粗布麻衣,身上的疹子几乎没断过,又疼又痒,难受地很。
为了生计,寻常男子的活计她也会去干。只是往往干不了几日,身上就要负伤,那一点工钱都不够看病。于是她便不看。
只一年,她的腰便不能完全挺直了,走路时总隐隐作痛。做苦力时强行硬抗的后遗症也悉数体现:她的手总是绵软无力,偶尔还会发抖。
迟何嘴笨,心里难受得不行,却不知道要怎么说。手疼了,他就跑过去给人轻轻揉。腰痛又犯,他也只能扶着人坐下、躺下。
除了画画,他什么也不会。他只能更拼命地画画。
期盼着有一天能得到赏识,摆脱这般困境。
......
第四年,他们在一处偏僻的山腰间盘下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山间雾气浓重,已落了一身病痛的芙倾断受不住这湿气。可看着迟何心驰神往的面容,她没说出口。
山腰上只有几户人家,常年不见炊烟,有一回碰见了,问过了才知道,这处山腰不适宜作物生长,他们在山脚也搭了临时的棚屋,平时就住在那里。
偶尔回来一下,竟发现多了新邻居,瓜啊果的便都往新邻居家送,还说要一起吃饭,跟他俩好好讲讲这山间的精怪传说。
他们露天而坐,一群人围坐在一起,吃的是自家种的芽菜,喝的是山间的清泉。迟何看着这般如梦似幻的当下,恍若置身世外桃源。
芙倾看出了他的所想,没好气地指着他们那老旧破落的屋子,道:“小神仙,你且看看,那才是我们的家。”她敲敲迟何的脑袋,“别想啦,快吃吧。”
破败的茅草屋在邻居们的合力帮助下好歹有了点正形,芙倾探头往后面望去,见自家茅草屋的不远处还有一间更小的屋子,便问:“那是谁的屋子?似乎也没人住?”
一位大哥解释道:“哈,那个呀,那是一个疯子的屋,不用管。疯子爱到处乱跑,偶尔累了伤了就会回来歇歇。你们若碰见了,可别去招惹那疯子,邪气的很。”
众人继续喝着山泉聊着闲天,只当那是一个小插曲。
......
某日,芙倾终究还是受不住,同迟何说:“山间太湿,我浑身都疼,等你画完这幅,我们下山去买些药吧。”
醉心作画的迟何愣了会儿,赶忙放下画笔,坐到榻边。
芙倾身上肿得厉害,脸却瘦削了一圈。说话时嗓子也沙哑着,迟何轻抚着她的脸颊,酸楚到说不出话。
是了,他一向如此。话不会说,事不会做。那般鲜活明媚的人,跟着他却变成了这样。
他握着芙倾的手,说:“我们现在就去。”
可是已经晚了。芙倾支支吾吾了会儿,慢慢地挪动自己的双腿,刚落到地面,微微起身便跌了下去。
她似乎已经走不了路了。
迟何人如其名,迟钝的很。他只知道近几日芙倾总是躺在床上,下地的时间越来越少,以为她是腰疼又犯了,只过去替人掖被角。
他不知道事情为何突然发展到了这一步,芙倾也没说。
那夜下了一场前所未见的大雨,像是要把山间所有的雨雾一并落下。这雨阻挡了迟何下山的脚步,也冲烂了并不牢靠的屋棚。
迟何将所有能够遮挡的事物全部掩在了那方木榻上。
塌上是他最重要的人,塌下是他最珍视的画。
他此生拼命奔袭的缩影,原来就凝结在这目之所及的一处。
翌日,天气大晴。山腰间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阳光,晨雾不见踪影,鸟儿在枝头的鸣啼都变得清朗悦耳了起来。
迟何心急如焚,却还不能下山。刚下过那样大的雨,现在下山必定会摔个半死。若他也瘸了,芙倾该怎么办?
他一边修补着屋棚,一边盼着这烈日能将一切雾气蒸发个透,好让芙倾舒服些。
第三日,山间的邻居们纷纷回来,说这是数年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要把屋里的器具都拿出来好好晒一晒。
迟何从他们那儿得知山路已被烘干,便赶忙驮着包袱准备下山。
推开门,他抬眼一望:远处的山峦层层叠叠,轮廓既清晰又模糊,仿佛还盖在雾里,只有他们这里是晴的。
侧面的山涧飞瀑直下,与溪流鸟鸣声融汇在一处,看得他呆愣了片刻。
回过身,他又取了幅简易画架,扛在身上,这才启程。
山路并不好走,下山时要注意的更多。上山或许需要一个时辰,下山则需要一个上午。
迟何背着画架和包袱抵达山脚时已是下午。山脚的镇子也偏僻的很,没有像样的医馆。邻镇倒是有一个。
这一去又是半天。等到暮色西沉,他才抵达医馆。一次性开好了一个月的药,他的包袱装得满满当当,荷包却空了。
医馆的老大夫心善,便留他在隔间借住一晚。
他开着窗,望着月色皎洁,一时沉醉不已,架好画架便开始作画。
隔间只点了一支小烛,但足够了。他买不起涂料,画作总是黑白的。可芙倾总说,她能看到他画上的颜色。
遨游的红色锦鲤、如松墨般雅致出尘的山峦、好似青烟色的风。
今夜此景若画成,在芙倾眼中,又会是怎样的呢?
......
第二日一早,迟何谢过了老大夫,便驮上一切往山脚去。
他得赶在天黑之前回家,这样就还能给芙倾做顿饭。昨日的干粮与水虽已备好放在床边,但芙倾肯定是吃不好的。
他得走快些。
天光依旧大好,这些年奔走各处,他都没有见过如此炽烈的阳光。或许是此地阳光一向充足,也可能是快要入夏了吧。空气里都多了些燥热的兆头。
今日山路更加好走了,想必这两日有许多人上山下山,原本不成形的泥路都有了阶梯的雏形。
山间隐约飘来阵阵烟味儿,或许是谁在生火做饭吧。他埋头注意着脚下的路,一手扶着山壁,一手揽着背上的东西,不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