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脚的客栈就在街角,店小二动作麻利地搬来了炭盆,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梵筠声取下围领,坐在软和的床边搓着手,目光殷切,“扰了我逛大街的兴致,若是讲得颠三倒四,你要想好拿什么赔。”
戚岁安走过去,坐到他身旁,事先打好预防:“那,你先想好想让我赔什么吧。我...肯定是说不好的。”
他没有从自己的诞生开始,而是像个旁观者那样介绍起魔族的部落,各族各部有着怎样的人,是怎样的统治方式,类似编年体的模式。
“魔界位于人界西南边,土地荒瘠,几无活物。仙使降下一道屏障,将其与人界分割开来。”
“月、狄、戎三部各自为政,三权分立,由此组成魔族。月部司文礼,狄部主战,戎部中立......”
“岁安,你是在念魔族史书嘛?”听了会儿,本就精力不济的梵筠声又犯了困,可他不敢睡着,与戚岁安有关的事情他一定要好好听。
所以他出声,一方面是喊醒自己,另一方面是催促戚岁安直入正题。
“这些我都知道。”他微眯着眼,“我想听和你有关的。”
戚岁安顿了下。
他刚刚讲的这些,都是当时月部的族人念给他听的。目的是为了让他记住仙界对魔族的所作所为,也要知晓一些魔族内部的基本构成。
一直以来他都想得很多。摇摆不定的思绪有时让他坚定的觉得,自己其实与魔族并无多少瓜葛。可偶尔的一些段落,又让他觉得魔族的一切无一不与他有关。
所以才下意识的以此为始。
他的犹豫似乎被对方读懂。梵筠声靠在床沿,放轻了声音:“比如,你的身世,你的喜恶,以及你出现在梦华,还...求死的原因。”
唉,还是这么直白地问了出来。不过时候正好。
因为是如此良夜。因为对面有情。
“身世......”戚岁安垂头轻笑,似是自嘲,“其实我没有那种东西。”
这次他便从自己自那口猩红的铜缸中苏醒讲起。
那是一个极具欺诈性的开始,他拥有听觉的那一刻,周围声音喧沸杂乱,就好像有无数人期待着他的到来。
“成了,成了!”铜缸前的咒师看见缸中逐渐成型的血色人影,回首与族众欢呼:“终于...终于又成了...数百年的戾气,终于融塑出这一个......”
这一个...什么?缸中的人影缓慢地站起身,黑红的粘腻污浊之物像成堆盘踞着的蛭虫,逐条从身体上剥离滑落,污浊之下,露出一张稚童的面庞。
那稚童挣扎着想要睁开眼,可是腥臭的血污糊满了眼眶,他无措地伸手在空中抓取,没有人上前扶他,因此他很快便在缸中跌了跤。
他滑坐到缸底,刚褪去的些许血色卷土重来,没过了他的头顶,从他的口鼻侵入,似乎还想占据他的肺腑。
头顶传来咒师满意的声音:“很好,那便先让他在缸里待上三日,磨砺一下心境。”
那人说完话,旁边就有人递来什么东西,下一瞬,这些说话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有人将缸口盖上了,还伴着些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戚岁安后来才知道那是落锁的声音。
他们做完一切便转身离去,再无声响,就像随手合上了一口不小心诈尸了的棺材。
三日后,他被懒散的族众捞了起来,拖去一个干净的桶中清洗。他逃离了那令人作呕的血污,第一次睁开眼,看见身前两人满眼嫌恶地冲洗着他,见他睁眼,得救了似的,把水瓢丢进桶里,“能看见了就自己洗吧。”
他们转身离开时还在私语着什么。
“不愧是上古咒术融塑出的怪物,刚诞生三天就是总角儿童的个头。”
“还有他那眼睛的眼色,像不像那缸里的腥黏秽物的颜色?好恶心哦。”
“你小声点,让狄统领他们听见了怎么办?”
“怎么办?一个充当工具的怪物而已,谁会把他当回事?”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人把他当回事。
剥他皮肉,断他骨时,也没有人问他一句疼不疼。他没有反抗的权力和能力,他的命好像就是这样了。
他们给他起名戚岁安,逼他签下非元神碎裂不得背叛魔族的契约,一边防范他,一边期许他。
因此就连“戚岁安”这个名字都像个诅咒,诅咒他自己永不得背弃反抗魔族,又诅咒狄部族众,你们融塑出来的永远都是不尽人意的废物。
他从来生不起杀人嗜血的念头,不论狄部族众送来多少号称魔族佳肴的腐肉宴,把多少羸弱无助的人或妖丢到他眼前,他都只是淡淡地扫上一眼,便闭目不视。
因为生与死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仿佛自死中诞生,又生不如死。
魔族说他不会死,好,那便不死。但魔族让他去屠一座城,他忽然觉得自己该死。
觉醒了吸纳恶意的能力后,身处魔族的他不出意料每日都能饱餐一顿,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充盈,力量在不断精炼汇聚,魔族大概很快便会让他去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在经过又一轮的断骨、凌迟、剥皮、封缸、重塑实验后,欣喜若狂的狄部族众领着他偷渡过人魔两界的界河,踏过了仙家屏障的空洞除,抵达一座小城。
族众们和他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其中一个大手一挥,用志在必得的口吻:“去,屠了那座城。”
戚岁安往下往了一眼。这一眼后来辗转人间地府,到今日又回到人间,他从未忘却过。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戚岁安冷不防问:“前日你们抓住的那个江湖修士,怎么死的?”
为首的族众反应了一下,以为他是要学习什么折磨人的技法呢,便侃侃:“哦,那个呀,他修为太高,肉身根本死不透,后来是请灵惕长老出山,将他元神啃食了才算完。”
“元神碎裂,便会死?”
“那是自然,古往今来没几个失了元神还能活着的修士,就算是仙界都找不出几个。”
当然,也没几个修士会让自己的元神受伤,更谈何碎裂。
“好。”
戚岁安最后只落下这么个字。
那族众还满脸嬉笑:“哟,你是想折磨这街上的哪个......你——”
话音未落,戚岁安握掌成拳,将经脉寸寸斩断。他摧毁着身体里力所能及的一切,想让这闹剧收场。
以己之力,攻己之身,自爆元神。
“随后我便兜兜转转入了地府,误入了梦华。”他说得急切,将这“兜兜转转”的部分略去不表,草草收尾,就像当初自爆时想让一切结束那样。
只不过区别在于,那时是想阻止魔界攻城掠池的野心,而此刻,是想让眼前的人停止落泪。
“你别哭了。”他不知怎么应对这个情况,因为梵筠声也没有哭出声,只是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豆大的泪水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戚岁安觉得自己一定又是搞砸了,他惶然无措地颤抖着双手,他见不得梵筠声露出这种神情。
他慌张地伸出手,覆住梵筠声的眼睛——这显然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坏办法,他的掌心很快被泪水浸湿,晶莹的液体自他指缝中滑落。
那泪水里像是被劈进了雷电,震得戚岁安浑身麻颤。
就在他大脑过载,已想不出别的法子时,梵筠声轻轻拂去了他的手,哑着嗓子道:“等回了地府,我便将主仆契销毁。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控制你。”
眼泪肆虐,他含糊间吞了些咸湿入喉,便胡乱擦了擦脸颊,“对不起岁安,是我不好。”
岁安用自爆元神才换来的自由,转而就被他这恬不知耻的七阎殿用一张不清不白的主仆契给断绝了。
他真不是个东西。
眼泪复又肆虐汹涌,梵筠声抹着眼泪,重回人身真是讨厌死了,会流泪会生病,会因情绪起伏而呼吸急促,脆弱敏感得可笑。
积攒了近千年的泪水好像打定了主意要一次性流干,他想到自己做了错事又丢了脸面,呜哇一声哭得更凶。
一声高过一声,戚岁安听得肺腑皆痛,已被模糊了定义的“恶心”感觉再次袭来。事态紧急容不得多想,他凭借直觉,不由分说地倾身,紧紧环抱住了梵筠声。
梵筠声哭愣了,明明犯了错的是他,怎么戚岁安反而还要来安慰他?
太不像话了。于是他趴在戚岁安肩头继续嗷嗷大哭。
“天杀的魔族,狗娘养的东西,都给本殿喂狗去吧!”
他放狠话的时候格外喜爱自称本殿,这既是阎王给的狗屎人设中必不可少的装|逼部分,也是必要时真用来装腔拿调的利器。
戚岁安不知道说什么,就习惯性的顺了下去:“我也是魔族。”
“......”
妈的,更内疚了。
梵筠声立刻停止了抽噎,并改正了措辞,“天杀的除了你以外的魔族,都喂狗去吧!”
(阴暗爬行)(怒吼)(嘶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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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