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两条街道以外,有一个小小的女孩正独自在黑暗的长街上踯蹰而行。她只有十二三岁,大睁着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果留心去看,就会发现,她的双眼虽然美丽,却全无神采。
天气已经很冷,她却仍然穿着单薄的衣服。衣服很旧,洗得泛白,却甚是干净,想必主人很是喜洁。
女孩手中挎着小竹篮,心里却踌躇不安,想到自己已经出来许久,却仍然没有找到父亲口中说的那位郑官人的家,也不知何时才能将人家要的肉送到。
她是城中李屠户的女儿,自小眼盲,母亲五年前便过世了,父亲又娶了新夫人,两年前也生下了一个小弟弟。
继母并不特别苛刻,即不打她亦不骂她,只是将她视做无物,只当没有这个人存在。平日里连一句话都不曾对她说过,更不要说嘘寒问暖,添饭加衣。她却已经觉得满足,相安无事便好了,她也不求有人特别地怜悯或者疼爱她。
但父亲却很讨厌她,或者是因为她自小眼盲吧!
她今天是在傍晚时分出门的,连晚饭也不曾吃过。父亲命她将一篮肉送到郑官人的府上,这在平时也是做惯的。但其实她是很害怕做这种差使。她是眼盲的,走习惯的路还好,如果客人家是住在她不习惯的路上,她便经常会迷路。
虽然以前的几次迷路,最后都总能找到好心人将她带回家,但这样的事情每发生一次,她的心里便会觉得非常愧疚。因为感觉到自己的一无是处,连这样简单的一件事情也无法做好。
她害怕父亲会越来越讨厌她,有朝一日会将她赶出家门。
她已经走了几个时辰,而且恐惧的发现身边越来越安静。她虽然看不见,却也感觉到天色一定是晚了,路上连行人都没有了。她又饿又累又冷,想要大声呼救,却又感觉到害怕。
她颓然地倚着墙壁,努力地回忆着自己今天走过的路。但她今天走的路太多,她已经无法清楚地记起自己转过了几个弯,走了几条街。
一阵冷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大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抬天望向天空。要是妈妈还活着就好了。
虽然妈妈活着的时候,父亲也不曾对她好过,但妈妈却是真地疼她。她知道因为她眼盲的原因,妈妈从来不曾快乐过,经常背着人偷偷的哭泣。她常想,这都是她的错,她为何这样不争气,生出来就是眼盲的呢?
她是生性柔婉的女孩,只会怪自己怨自己,即不会怨命运,也不会怨父母。
她慢慢地蹲下身,只觉得绝望到想哭。但她从来都不曾流过泪,大概是眼盲的关系,眼中完全没有泪水。
她呆呆地蹲在墙边,只觉得一筹莫展。
便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有个人走近她的身边。
她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望向那人的方向,她无法看见那个人的模样,不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以往的经验,虽然好人很多,却也有人欺负她,连五六岁的小孩子也会故意将她撞倒。
她感觉到那个人也蹲了下来,似乎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她迟疑着开口:“有人吗?”
她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如果有人与她近在咫尺,她一定能够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及温度。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感觉到这个人就在她的面前,身边的空气却没有一丝流动。除非那个人不曾呼吸。
她更加害怕起来,不呼吸的人是不存在的,除非那不是人。
但她很快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这么晚了,你为何还不回家?”
她的心便稍微安定了一些,那是一个年青男人的声音,从声音里听,他全无恶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找不到家。”
年青男人好奇地问:“找不到家?你应该有十岁了吧?怎会连自己的家也找不到?”
她更加不安,低声回答:“我是个瞎子。”
年青男人似乎怔了一下,很快便注意到她有些异常的双眼。不知为何,他的心居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其实他是没有心的,但人类都是这样说,所以他想那种感觉就是心有些痛吧!
他拉住她的手,“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家。”
年青人的手并不温暖,与其他人的手相比,甚至是冰冷的,但女孩感觉到年青人的手很温柔。她便莫名其妙地对年青人产生了好感,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依赖的人。
女孩低声问:“可是我要先把肉送到郑官人的府上,如果送不到,父亲会生气。”
年青人无声地笑笑,“那我就先带你到郑官人的府上,再送你回家。”
女孩点头,将郑官人家的地址告诉年青人。年青人便拉着她的手,带她向前走去。走了没几步,年青人忽然松开了手。
她一怔,心里立刻产生恐惧,他不想帮助她了吗?但她很快便发现年青人不过是怕她冷,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
她感觉到年青人的衣服上有很浓重的风的气息,她忍不住用力吸了两口。因为眼盲的原因,她的嗅觉是很灵敏的。她能够分辩出不同的人身上不同的味道,但她从未闻到过这种味道。
年青人重新拉住她的手,闲闲地问,“我叫嘲风,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低声回答:“我叫李婉儿。”
在嘲风的带领下,李婉儿很快将肉送到了郑官人的府上。
郑官人家里的丫环很不满意地说:“你是怎么回事?都半夜了才送来,现在送来有什么用?本来是做晚饭用的,现在连宵夜都已经吃过了。放到明天肉就该臭了。”
她不停地道歉,谦卑地讨了肉钱,保证下次一定不会送晚。
那丫环呯地将门关上。她虽然被人骂了一顿,心里却觉得宽慰,总算拿到了肉钱,回家也有个交待。
她感觉到那只冰冷却温柔的手又牵住了她的手,她安心地让嘲风牵引着他,知道有他在身边就会安全了。
有人带领着,路便一下子近了许多。她刚刚走了几个时辰,现在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走回到自己的家门前。
不知为何她莫名地有些失落,只觉得这段路太短了。
她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还不明白情为何物,她也并非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便动了男女之情。只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她绝望地在街上徘徊,任何人的帮助都会使她感激涕零。
她小心地脱下身上披着的衣服,交还给嘲风,“我要回家去了。”
嘲风无言地点点头,看着这个比自己要矮两头的女孩。
他想她太瘦小了,好象只有十岁。但从她脸上那种沧桑与绝望的神情来看,她却象是已经有一百岁了。
他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你父母待你不好吗?”
李婉儿摇了摇头,温柔地笑着,“我父母都很爱我,是我自己觉得我很没用,想要找一些事情做,他们平时都舍不得让我做任何事。”
嘲风笑笑,“这样便好。”
心里却想,要骗人也应该说得象一些。从这家人的门面看,应该还算小有资产,却让自己的女儿穿得象个乞丐。而且到了半夜女儿还没有回家,却无人寻找。
他道:“回去吧!”
李婉儿点头,走进家门,她想了一下,回头道:“谢谢你!你是一个好人。”
嘲风呆呆地站在街上,看着李婉儿关上院门,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一个好人。他其实并不存心想做一个好人,也不存心想做一个坏人。他不知道好人与坏人到底会有什么区别,但他却对于生命充满渴望,经常捣乱生事,没有什么坏心,无非是想证明自己的存在罢了。
他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因为李婉儿的一句话而有了一些改变。
这些日子,他日渐不安,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些亲爱的兄弟与他近在咫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有这种感觉,他便会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用尽手段得到那些使他有这种感觉的物件,如同狻猊、囚牛、负屭,还有刚刚得自焦家的椒图。
这一次的感觉比以往都来得强烈,给他这种感觉的不止是一样东西,应该是好几样。但这一次他却觉得害怕。
他知道人类喜欢说预感,预感好的,预感坏的。他从来没有过什么预感,生命就是那么回事,没有什么感觉。但这一次,他却有极强烈的预感,当九龙齐集时,也便是他的生命结束的时候。
他从未害怕过什么,但这一次却无比的恐惧。
他不想结束这生命,他还想继续活下去,体验他不懂的喜怒哀乐。
因而这一次他虽然感觉到了那些兄弟的到来,他却只想离他们而去,走得越远越好。
他抬头看了看月色,月亮已经连续好多天呈现出妖异的红色。他经过的地方,许多巫师神汉都在忙忙碌碌,使用种种仪式来平息上天的愤怒。据说,当红色月亮出现的时候,人间会有大劫。
但无论那些人如何努力,红色的月亮却依然每晚升起。
普通的百姓很快便习惯了,月亮是红色白色蓝色与他们本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夜晚到来的时候,他们更多时间是呆在家中,不再外出。只有那些观星师们,才会对于月亮的颜色耿耿于怀。
他只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李家。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离那些兄弟越远便越安全。
他走出了几条街,已经离李家有很远的距离。以这样远的距离来说,他是不应该再听到李家的一切声音。
但奇怪的是,他忽然听见了李婉儿的惊呼声。
这声音里满含恐惧和痛苦,使他的心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其实他是没心的,但他想如果以人类的语言来形容,应该是这种感觉。
他立刻转身向李家飞奔,瞬间便回到李家门前。他也不敲门,翻墙而过,见所有的房间都黑漆漆的,只有一间小小的厢房还亮着昏暗的烛火。
他便向着那间厢房行去,心里暗想,李婉儿是瞎子,夜里也不必点灯的,这间应该不是她的房间。
但他很快便发现这间正是她的房间,门半掩着,他从门缝中看见里面的情形。李婉儿呆呆地坐在地上,小小的身体是半**的,她的手中拿着一只打碎的花瓶。地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头破血流。
他只看了一眼,便已经明了一切。
他推开门,李婉儿立刻警惕地望向门口。
他轻声道:“别怕,是我。”
李婉儿扔下手中破碎的花瓶,扑到他的怀中,小小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他问:“这人是谁?”
李婉儿的颤抖越来越剧烈,连声音都是颤抖的。她喃喃地低语:“他是我的父亲。”
嘲风的心紧缩了一下,她的父亲居然想要欺负她。
他柔声安慰她道:“别怕,我在这里,什么事都别怕。”
他以为李婉儿会哭,但她只是不停地颤抖,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她问:“父亲怎样了?他会不会死?”
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他已经死了。
他却不愿告诉她,道:“你放心,他没事,只是被你打伤了。”
她松了口气,却又紧张起来:“要是让娘亲知道了,该怎么办?”
她顿了一下,终于无奈地道:“娘亲不是我的亲生娘亲。”
他轻叹:“我带你走吧!你不能留在这里了。”
李婉儿怔了怔,脸上闪过一丝喜悦的神色:“你真地愿意带我走?”
嘲风点头:“只是以后你要随我漂泊江湖,我怕你会不习惯。”
李婉儿连忙摇头:“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她单纯地相信这个年青的男人,相信他不会抛弃她,也不会欺骗她。自母亲死后,他是对她最好的人。
她拉着他的手:“我们走吧!”
嘲风道:“你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吗?”
李婉儿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
嘲风无言地打量了一下厢房,房中除了一个破旧的木桌和一张小小的木床以外,甚至连衣柜都没有,他不知李婉儿的日子是如何过去的,他想也许她只有身上穿着的一件衣服吧!
他道:“什么也不用带,以后我会给你买好衣服,让你吃好东西的。”
李婉儿作梦般地笑了,问道:“我想吃粗黍饼,吃三个。”
嘲风却道:“我不会给你吃粗黍饼。”
李婉儿一怔,失望地垂下头。
嘲风道:“我会给你吃肉,想吃多少便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