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回长安的行程平安地出乎意料,曾经一直纠缠在她身边的麻烦,似乎从璎珞复活的那一刻起,便离她而去了。
如此地平静,倒使她有些无所适从。
在进入长安的城门时,她看见苻宇站在城楼上的身影。她拉住马,抬头向着苻宇张望,他仍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僧衣,寂寞单薄如同一个纸人。
无双看见满天的飞鸟四散惊起,这情景带着一丝仓惶的意味。
她便用力地挥舞了下马鞭,发出响亮地“啪啪”声。
然而苻宇却只顾向着远方张望,似乎对于身边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无双便大声叫喊:“苻宇,我回来了!”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大声叫喊,许是行走江湖久了,也带上了旅客的落拓气质。也可能只是为了打破笼罩在城楼上的萧瑟气氛,这气氛莫名地使她觉得落寞。或者不过是因为必须得高喊出声,才能发泄自己的情绪。
一个人行走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已经让人觉得郁闷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苻宇低下头,疑惑地打量着城下的无双,他似仍然不敢相信真地是无双回来了。
看了良久,他才陡然向着城下奔来,奔到无双面前,又疑惑地打量着她的面颊。
无双笑道:“怎么?才多久不见,你就不认识我了?”
苻宇拉住无双的马缰,“公主,你回来了?”
无双笑道:“是啊!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死了?”
苻宇摇了摇头:“魏国的使节曾经传来消息,说公主到过魏国,但以后又不知所踪。皇上派了许多人四处寻找公主,有人说公主在西方的火焰之山出现过。可是当我们赶去的时候,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灾难,整座山都倒塌了。”
无双道:“我父皇和皇兄都好吗?”
苻宇垂下头:“自公主走后,皇上日夜思念,终于卧病在床,虽经御医诊治,仍然不见起色。”
无双心里一酸,想不到自己流落在外半年多,却让父皇为了自己而病倒了。
她道:“我回宫了。”
马鞭在空中轻扬,“啪”地一声响,那马立刻向着皇城之中奔去。
在进入皇城之时,她在城下看见她的侄子姚佛念。他是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是无双长兄姚泓的幼子。
无双的马儿从姚佛念的身边经过,跑过去后,她又拉住马。回过头,见姚佛念抬头看着她。
他长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容纤秀姣好如同女子。
无双注意到佛念的身上也穿着一袭僧衣,她有些愕然,难道佛念也出家了吗?
虽然不过是一个十岁的小孩,但姚佛念脸上的神情却已经冷漠如同一个成年人。他安静地看着无双,全无惊喜,平平淡淡地道:“姑姑,你回来了!”
无双点了点头,“佛念,你出家了吗?”
男孩点了点头:“我也拜了圣僧为师,如同姑姑一样带发修行。”
无双笑了笑,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想了想,却发现其实她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队宫人拉着车走过来,与无双擦身而过。
无双看见车上的绣帘轻轻掀了一下,她的姑姑南安公主似乎探头看了她一眼。
但车骑仍然如常经过,她也不知南安公主是否看见了她。
她的心便忽然变得沉重,又回到长安了。
我的长安!皇城中的人们如同一个个幽怨的灵魂,气若游丝却又固执己见地生存着。坚持着心比天高却命如纸薄的骄傲,苦苦地计算着周遭的每一个人和自己的生命,在将别人置之死地之时,最终难逃同样的命运。这就是我的长安!
她道:“师父在什么地方?”
姚佛念道:“师傅自来长安后,就一直住在逍遥园西明阁,每日足不出户,唯译经而已。我现在正要前去,聆听教诲。”
无双若有所思地看了姚佛念一眼,她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佛念,你快乐吗?”
姚佛念有些愕然,快乐?他略一沉思,便答道:“姑姑是圣僧的高足,何以会问出这种话?这世上一切快乐不过是镜花水月,缘起缘灭,哪里有什么快乐?唯有无尽的痛苦罢了!”
无双笑笑,唯有无尽的痛苦!我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轮回,每一次都是如此痛苦,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可以,也许跳出这六道之外,甚至魂消魄散,再也感觉不到这尘世间无止无尽的痛苦,或者才是一种真正的快乐吧。
姚佛念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叠叠次次第第的宫墙间,如同是一滴水珠消失在大海之中。无双益发觉得黯然神伤,这虚假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呢?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被父皇和皇兄不停地追问半年多来的经历。为了不使他们忧心,她编造了一个无惊无险的故事。太子姚泓与她一母所生,为人温文知礼,最喜诗书,一直提倡以汉人的礼仪来管理国家。他任用了许多文人做为他的辅臣,使宫庭内外都浸染在汉人式的日常仪轨之中。虽然姚秦是羌人的国度,但却与汉人建的国家一般无异。
一切似乎又恢复到了未出宫的时候,每日如常地观经,有时到逍遥园拜见鸠摩罗什。无双未曾向他提起阿丝黛的下落,偶尔她也会想,是否应该对师傅言明一切?但话到嘴边数次,她终于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时间却似比以前难熬的多,心情也不再古井无波。有月亮的夜晚,会忽然推开窗户,向着园中的大树上张望。总觉得有一个人,也许就会悠然地坐在枝桠上,略带嘲弄地注视着她。然而树上到底是无人的。
但就算是无人,她也会低声道:“你又不是鸟,干嘛成天呆在树上?有房子给你住偏不住。妖怪就是妖怪,就算是长着人形,也和人不同。”
这样说了一次,自己才觉得心满意足,才能关上窗,安心地入眠。然而深心之中,她却知道,他再也不会出现在窗外的大树上了。
不数日,无双在长安的市集上见到略有些狼狈的颜清。她忽然想到,自离开乾闼婆城后,颜清就不辞而别,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颜清的衣裙有些肮脏,裙脚也破烂了,似乎已经许久未换过衣服。她见到她时,她正独自坐在长安市肆的酒店中,面前放着一碗浊酒。
这并非是一家高级的酒店,店中人俱是贩夫走卒。因为店中有女客,酒客们总算没有大声说粗话,但却时不时用眼睛瞟上一眼颜清。
然而颜清却全无所见,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面前的酒碗上,似乎周遭的一切都已经离她而去。
酒肆的门是敞开的,无双在经过店门之时,偶然看见坐在酒店中的颜清。她叫侍卫们停了车骑,走入小酒馆。
她在颜清的对面坐了下来,颜清只轻轻地抬了一下眼睛,然后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酒碗。
无双听见苻宇低声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酒肆老板,所有的酒客都噤若寒蝉。她轻易地感觉到颜清心底的悲凉,似乎自那件事后,所有的人都进入了生命中的低潮期。
混浊的酒中漂浮着一些来历不明的污垢,无双看着那些污垢在酒面上没有结果地飘来荡去,她想象颜清这样爱美的女子应该不会喝这样的一碗酒吧?
她才动了这个心思,颜清就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连这样的一碗酒她都能喝下,想必她的心也一定如同死灰一般。
无双温声向着老板道:“再上两碗酒。”
老板四处寻找着最干净的酒碗,将自己窖藏多年的老酒倒入酒碗之中,毕恭毕敬地送了上来。在靠近无双时,他因为害怕而险些将酒碗打翻。
酒有一半洒了出来,老板惊恐地注视着无双被酒打湿的衣袂,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无双微微一笑,柔声道:“不要紧。”
颜清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你是一个好公主吗?”
无双想了想,“有些人觉得我很好,但有些人却觉得我很坏。有些人希望我能活得长一些,有些人却想我立刻便死。”
颜清默然,端起酒碗,似乎想要喝下去,但酒到了嘴边,她却又放了下去。她道:“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
“你的故乡?”
“不错!罗刹族的故地。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的父亲早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和母亲离开罗刹故地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我曾经如此痛恨他,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我与母亲不得不漂泊在外,可是知道了他的死讯,我却仍然觉得伤心,因为我再也无法让他正视我。我小的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得到他一个赞美的眼神,一句赞美的话语,现在他死了,这个希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无双小心地问:“那么你不再有别的亲人吗?”
颜清嘴角牵动了一下,作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有。我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大娘。”
无双怔了怔,虽然她不知颜清的身世,但也猜得七八成。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颜清,她是皇后所出,见惯了异母兄弟姐妹阿谀奉承的嘴脸。但她也知,私下里,那些兄弟姐妹都恨她入骨。
颜清端起酒碗似乎又想喝,但她终于又放了下来,她很认真地看着无双,一字一字地道:“我杀了哥哥和大娘,现在他们都可以在地下团聚,这世上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无双愕然。
颜清微笑道:“我在哥哥和大娘的饭菜中下了曼陀罗花毒,他们中毒了以后,我就用曼陀罗混合墨汁,在哥哥的脸上画上小乌龟,就象是我幼年的时候,他在我脸上画的一样。他的脸很快被曼陀罗花所腐蚀,他凄厉地惨叫,这叫声让我很难过,为了不让他再叫,我就用刀割下了他的舌头,再一刀一刀地刺他们。哥哥被我刺了九十七刀便死了,可是大娘却不肯死,一直被我刺了三百二十五刀。她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整的,耳朵被我割掉了,眼珠都被我挖出来。可是她还在笑呢!我问她笑什么?她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没舌头的嘴,不停地笑,血喷得到处都是。”
颜清幽幽地叹了口气,她问无双:“你说她在笑什么。”
无双摇了摇头:“我猜不到。”
颜清冷笑:“这世上也有你猜不到的事吗?但我却知道她在笑什么。”
无双问:“她笑什么?”
颜清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她在笑我。”
“笑你?”
“是!她笑我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就算是杀了她和大哥,也改变不了我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所生的命运。我觉得她很聪明,她知道就算是大哥死了,族人也不会服从我,他们谁都不把我当成公主,他们都把我当成一个下贱的奴婢。”
颜清狠狠地用衣袖抹了抹眼睛,终于将碗中的酒饮尽。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无双面前的酒碗,同样一饮而尽。
“你猜怎么着?”
无双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颜清笑道:“果然是这样。虽然我已经是皇室唯一的继承人,可是没有人承认我是宗主。我威胁他们,要是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光他们。他们居然不怕死。”
无双轻轻叹了口气:“这世上有一些事情很难勉强。”
颜清冷笑道:“不过我没有那么傻,我不会杀光我的族人。若是他们都死了,我还怎么当宗主?”
无双道:“你没有杀他们?”
颜清摇了摇头:“我没有杀光他们,我只选择性地杀了一些人。比如说,如果父亲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们的儿子。如果丈夫不承认我是宗主,我就杀了他的妻子。”
无双喟然叹息。
颜清道:“结果他们只好屈服,他们自己不怕死,可是却怕亲人被我杀死,你看他们是多么软弱的一群人啊!”
无双低声道:“然后你就成了新的宗主吗?”
颜清用力点头:“不错,我现在已经是罗刹一族的宗主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看不起我,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
无双道:“你快乐吗?”
颜清一怔,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虽然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让她的心一下子沉入到水底。
她忽然觉得悲从衷来,快乐吗?多无聊的问题。
她道:“我当然快乐。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夺回我失去的东西,现在我什么都有了,我怎么会不快乐?”
无双笑笑:“若是你快乐,你的族人死得便值了。若是你更加痛苦,你不觉得他们是白死了吗?”
颜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我为何不快乐?他们是我的族人,我是他们的公主。为了我的快乐而死,他们死得其所?我怎么会不快乐?我快乐得要命!”
她说得激昂,却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凉意。她用手抹了抹,手上居然沾满了泪水。她惊愕地看着手上的泪水,她哭了吗?为何会哭呢?
她看着无双,也不知是想说服无双,还是想说服自己,喃喃自语道:“你不是我,你不知道我曾经度过的生活。为了一点剩饭和街上的乞丐打做一团,全身是伤。我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有火炉的房子,那样我就不必再忍受严寒。你明白这种痛苦吗?你从小在宫中长大,你又怎么会明白这种痛苦?”
无双叹道:“我确实不明白这种痛苦,但是现在你报了仇,你却更加痛苦。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族人并非是因为你的血统而不愿承认你。”
颜清呆了呆,“不是因为我的血统?那是为了什么?”
无双道:“若是你能够更加仁慈一些,不用伤害别人来达到目的,也许他们就愿意承认你这个宗主了。”
颜清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仁慈?!你居然跟我说仁慈?你不是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挑起干戈,让许多人死于非命吗?我不过是杀了一些人,因为你而挑起的战争却死了很多人。你居然跟我讲仁慈?”
无双默然,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挑起战争,我没有资格和你讲仁慈。这世上的一饮一啄,皆由前定,我们都沉迷在自己的命运中,不知前因后果。直到真相大白时,才会翻然省悟。你刚才问我,我是不是一个好公主。由此可知,你的深心之中,是想做一个好公主的。如果是这样,就仁慈地对待你的族人。对别人仁慈,也是对自己仁慈。伤害别人之时,最先伤的便是自己。”
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仁慈?颜清似有所悟,却又似一无所得。她想了一会儿,时而想到母亲死时流着脓水的尸体,时而想到大娘死时体无完肤的尸体。她忽然又想到早逝的父亲,她曾经多么期盼他能够多看她一眼,可是他却是如此吝啬,从来不愿眷顾于她。
无双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许你父亲并不是不爱你,他只是不能表示出来。也许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只是为了保护你。如今事过境迁,再回头去想,也许你会明白许多吧!”
保护她?她用双手捂着眼睛,也许是吧!父亲从来不多看她一眼,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够平安地度过一生吧!
她道:“我不想再回罗刹故地了,我宁可再一次四处漂泊,我不想看见他们仇恨的眼睛。这样的眼神让我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无双道:“可是你已经是罗刹族的宗主,你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颜清放下双手,她的眼睛微微红肿,却已经没有泪水。“我为什么不能一走了之?我已经是宗主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无双笑笑,“并非如此,除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以外,你还要担起一族的责任。其实做过的事情就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是要面对。无论一个人做错了什么,只要她愿意去面对,总还有机会的,我相信你的父亲也会原谅你。但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你不仅对不起你父亲,也对不起你死去的大哥,和你的族人。”
颜清呆了呆,“你说我还可以回去?”
无双点头:“当然,你已经是罗刹的宗主,谁还能阻止你回去?”
颜清想了一会儿,脸上终于现出一丝喜色,低声道:“不错,我是宗主,我当然可以回去。”
她立刻站起身,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但她走到酒肆门前时,回头看了无双一眼。她忽然道:“你身上的香气更浓了,若是再找不到解药,可能毒就要发做了。”
无双默然,宫中的人都说公主回来后,身上就带上了奇香。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曼陀罗花之毒仍然潜伏在她身上的原因。
香气是她的前世所种,为了报复乾闼婆族。也许真是因果不爽,如今这香气之毒终于也让她尝尽苦头。
她微微一笑,“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想必影雪也不会想到,她的后世会中了曼陀罗花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