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浩渺,船桨轻摇,沈怀慈坐在船上摇摇晃晃,不知身在何处。
船底一会儿黑水狂卷,怨鬼哀嚎,一会儿又静谧如镜,波光粼粼,他茫茫然看向周边,这船上只余他与船夫,壮阔涛波之上,也只有这一只小船,他按了按酸胀的眉心,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要去哪里?
小船驶至河中心,眼见即将靠岸,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遥遥的疾呼,似乎在大声呐喊着什么——
“师尊!”
他反应过来,冲到船尾往回看,水面雾气深重,岸上景物若隐若现,隔着茫茫云雾,隐约可见叶乔正在岸边一路疾跑,挥手大叫,声声呼唤的都是‘师尊’二字。
沈怀慈神情错愕,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见她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似乎身上有伤。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立时便想飞过去,可不知怎的他全身灵力消失,竟然无法召出昭明,船即将在对面靠岸,他提步踏上船沿,就想跃入河中——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头,生生制住了他的下跃之势。
转头,慕广白正微笑地看着他,道:“师弟,别再错下去了。”
什么意思?沈怀慈试着挣脱扣在肩头的手,可不论如何挣扎,这只手都牢牢按住,像是铁箍一般,就在这时候,叶乔的声音戛然而止,旋即船身一震,身侧船夫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到岸了。”
他惊慌地抬头,叶乔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一个小小的长条,她似乎站在对岸,默默地看着自己。
白雾中,他看不见她的表情,随后,那小小的长条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个人似乎跪在岸边,朝他磕了一个头。
像是有人狠狠地朝他胸口捅了一刀,剜去了一半,沈怀慈恍惚地往前一步,天旋地转,他已经落入了漆黑无尽的河水中,奈河底封印了千年的怨魂恶鬼争生恐后地抓住了他的四肢,把他往河底拽,胸腔内最后一点空气被榨干——
他猛然睁开了眼。
沈怀慈喘着气,擦了擦脸上的冷汗,清静苑内静悄悄的,屋外阳光正好,照得玉兰花犹如黄玉一般。
‘哒哒哒’一迭声,月饼吐着舌头跑进了清静苑内冲他摇尾巴,他闭了一会儿眼,缓过神来,穿好了衣服踏出清静苑,月饼一直跟在他身后,一人一狗溜达到了外面,他站在叶乔门前敲了敲,里面毫无动静。
推开门,屋内的摆设一如她离开时的那样,沈怀慈感到了一些不对劲。
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沈怀慈转过头,颜宁和楚律都惊慌失措地看着他,颜宁急急道:“师尊,寸心宫来人指明要见你,说、说叶乔她、她杀了,杀了百里英!”
存气堂内,颜雪寒勃然大怒道:“诸位,你们口口声声说我浩气门的弟子屠了百里家上下,证据呢?证据在哪里?”
寸心宫的长老不卑不亢地说:“颜掌门,我们收到这个消息后就立马通知了贵派,倘若掌门不信,那就请掌门请出这位弟子,让她自行辩解吧。”
一边的天同长老道:“魏长老,浩气门感谢宫主及时通知我们的恩情,这些年仙门之间捕风捉影的消息也是有的,是真是假,还需慎重啊。”
魏长老淡淡道:“百里家的尸体如今就摆在那里,其中幸存的仆人和修士也皆可作证。颜掌门,百里家虽然隐居已久,可他家的老祖百里延与聆剑阁、云浮天居都有交情,再加上死了这么多人。相关情况各大派皆已知悉,如何处置这个杀人凶手也有了初步决议,只怕云浮天居和聆剑阁很快便会上门来讨要说法,如何应对,还请你们好好斟酌。我们先告辞了。”
“你们——”
“请长老留步!”门外沈怀慈提起衣摆,快步入内,他脸色有些不好,魏长老坐在椅子上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微微点头,他也懒得计较这些,只问:“百里家到底怎么了?”
“还是我来说吧!”一道雄厚有力的声音响起,门外黑白两色的修士分列两列,云浮天居邱、何两位长老,加上聆剑阁一位新推选的长老,三人大步踏入殿中,邱玄道:“颜掌门,不请自来,失礼了。”
他话虽说的客气,颜雪寒看着他背后气势汹汹,握剑而立的弟子们,扯了扯嘴角。
邱玄瞥了眼一边已经站起来,略显局促的寸心宫诸人,又瞅了一眼面如冰霜的沈怀慈,缓缓道:“沈长老,据说,前夜百里家主宴请宾客之时,叶乔突然提剑闯入,见人便杀,更以邪功吸人修为,在场的修士被她吸了灵力,顿时成了待宰的牛羊,危急关头,百里英突然出现,两人交手,最后还是败在了她手下,被她开膛破肚而死。”
“现场这一百零三具尸体经由我各派合手勘验,神殿派使者亲临作证,皆是被吸干精气修为后再以利刃砍杀而死。”
在场的听见如此凶残狠厉的手段,都极其震惊,沈怀慈拧眉道:“事发时,百里延又在哪里?”
邱长老犹豫了一会儿,一边的何长老朗声道:“我们在百里延所住的长春阁中发现了夺舍法阵,结合家仆证词,惨案发生时,这百里英应该是被百里延夺舍了,实际与叶乔交手的应该是百里延。”
夺舍之术阴邪至极,多为正道不齿,颜宁不屑道:“前辈夺舍晚辈,死了也活该!”
楚律问:“百里延已是坐照境的修士,他杀我师妹轻而易举,又岂能为她反杀?诸位前辈,这事背后是不是还有别的隐情?”
“……罢了罢了,还有什么好遮掩的!”何长老推开邱长老朝面色不虞的沈怀慈道:“百里延非坐照境,他已破境至入神,至于为什么会被你那徒儿所杀,第一,她连续吸取多人修为,功力大增,已经突破通幽瓶颈跃至坐照,第二,她身上有个神器!”
“什么神器?”
“坐照虽然强,可还是无法抵挡入神全力一击,令徒受了百里延一掌,当场吐血坠楼,生生压塌了大半个洗尘殿,就在百里延要扼断她的脖子的时候,她身上法宝金光冲破天际,金光之下所有人都被强硬地定住了手脚,无法说话,无法反抗,只能活生生地看着她从地上爬起,提着剑,一个个砍下自己的头颅——”
“……百里延,也是如此死在她手里!”
颜宁不可置信:“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法宝!简直、简直和邪术一样!”
邱长老嗤笑一声:“叶乔会吸取他人修为的邪功,如今有这等阴邪奇怪的宝贝也正常,只是不知道,她这些邪里邪气的本事,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颜宁听出了他的意思,怒不可遏地就想驳斥,沈怀慈一伸手拦住了他,一边的何长老继续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现下从百里家幸存的伤者还在我万方天宫,若是浩气门的诸位不信,尽可来我派听听这些人的话!”
“......除此之外,我们还在别院发现了一院子的尸体,死法如出一辙,都是被吸干修为后一剑穿心。”何长老目光扫过浩气门的诸位,最后冷冷看向沈怀慈,慨然道:“沈宗师,这两处地方的尸身共计二百三十二具,还没算上重伤垂危的人,所有幸存者都亲自描述画图,指认叶乔就是造下这桩血案的凶手,人证物证都在我云浮天居摆着,尽管查验,若我派栽赃陷害,定叫我云浮天居声名扫地,受万人唾骂!”
这声音中气十足,这一个字一个字震得沈怀慈头晕目眩,摇摇欲坠,他强忍着愤怒道:“......你们想如何?”
“此女手头血债无数,又是你浩气门的人,沈宗师,你是她的师尊,想必对她的本事了若指掌,有你亲自出马,定然手到擒来。”邱长老捋着胡须道:“只不过捉住此女后,她身上的法器必须交出来,不得私藏!”
“不错!此物关系重大,必须交出来!”
一提及叶乔身上的法宝,平静的大堂瞬间沸腾起来,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所说的都是这东西威力甚强,必须夺回,一双双眼睛齐聚沈怀慈身上,都喊着要诛杀叶乔,收缴宝物,恍惚之间画面重叠,他似乎回到了前世一般。
颜宁不忿道:“你们就是胆小怕事,要推我师尊出头!”
何长老冷哼一声,“我们是给浩气门留情面,若你们不想出手,就在这里当着大家伙的面给个准话,与这妖女断绝关系,逐出师门,她的生死,自然与你们无关!”
“……你们欺人太甚!”
“好了!”颜雪寒不赞同地看了眼颜宁,又看了看一边色若死灰、茫然无措的沈怀慈,她一步步走下台,视线巡视过这一张张震惊、厌恶、鄙夷的面庞,最后看向为首的云浮天居,沉声道:“人,自然该由我们去捉,不过这事来的突然,我们门内还需商量一下,三日之后,我自当亲自前往瀛洲与慕掌门共议此事。”
南无城外,叶乔慢慢地将土盖在木盒上,一点一点,直到乌木的盒子彻底被泥土掩盖。
等到埋好翘翘的尸骨和遗物,她在山顶坐了一会儿,渡我上面绑的剑穗在风中轻轻摇摆,拂过她的肩头,自语道:“想了想,还是送你来找你的云姐姐吧,她应该也很想你。你在这里,有机会我还能来看看你。”
“清奚峰我是回不去了,把你埋在那里,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你若是在地下又被你那云姐姐骂了,记得给我托个梦,我一定会——”叶乔低下头眨了眨眼,“算了,还是别托梦了,说不定很快我也死了。”
她笑了起来,“不过我会努力,活久一点的。”
秋风已至,树叶簌簌而响,天边铅云叠叠,叶乔站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提着渡我下了山,走向即将到来的风雨。
“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