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语走到了那封死的、通向主墓的半人高的小门前。
她蹲了下来。
“我愿意帮您平反。”
然而那女鬼的声音不曾出现。
“莫不语……”巫盛柔有些担心地呼唤了一声。
然而莫不语只是摇摇头,然后继续说。
“请放我进去跟您商量……将军。”莫不语的音量放大了。
听到了“将军”两字,那女鬼终于开口说话了。莫不语觉得自己的耳膜要炸裂了一般。
——只能你一个人进来。
那女鬼的话音刚落,小门便缓缓打开了。伴随着无底黑暗出现的,是里面彼岸花特有的淡香。
身后的巫盛柔等人十分惊异。
“我一个人进去。”莫不语看向身后的三人。
三人,尤其是巫盛柔和祝教授脸都白了,十分担心。
“太危险了,万一……”
“不用担心我,我会回来的。”莫不语用很轻松的语气说道。
然后,便猫着腰钻进了那通往主墓的小门。
莫不语不敢将手电筒举起。
陈教授他们……大概已被蛇尾蝎叮得千疮百孔了吧,或许肉和骨头已烂得分不清谁是谁了。
莫不语有些颤抖地低着头,看着脚边轻轻摇曳的血红色的彼岸花。
魔鬼的花海。
她不想将手电筒举起,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尸体,再看到那被割掉的尸香曼珠溢出的鲜绿色液体。她索性将手电筒关掉,任自己陷入无边的黑暗。
——你们是谁?
那女鬼的声音响起,带着十分的威胁。
“来考古的。”莫不语如实回答。
——考古……考证什么?历史么?
“是。”
——那是真的历史,还是假的历史?
“当然要真的。我们现在看到的假的历史,都是苦于无从得知真的历史。”
那女鬼好像十分愉悦,连声音都轻飘飘了起来。
——那,你可知道我的故事?
“知道。”
那女鬼会相信吗?但女鬼好像并没有任何怀疑,声音反而变得轻柔了起来。
或许不被铭记,不被知道,才是她最不愿相信的事。
——他们夺去了本该属于我的身份,只是因为我的女儿身。我倒现在依然想不通,为什么生子才是女子一生命运的归宿。
“您不必想通,那咱就不合理了。没有人能再理解他们,但所有人都会理解您。”莫不语在黑暗中鞠了一躬,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女鬼能不能看见。
女鬼沉默了良久,久得像朝代再次更替了一般。
——那你能在碑上补上我的名字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李存孝的家仆抹去的。
莫不语心头一紧。
“请问您叫?”
——李存笑。
“您也叫李存孝?”
——笑话的笑。一个笑话。我。
莫不语明显地感到了这自嘲中的哀伤,也不禁鼻子酸了一下。嘀嗒,是自己眼角的泪吗?
“您不是,只是那个时代束缚了您。您放心,我会在每个被抹去的地方都好好刻上这个名字的。”莫不语感觉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这样的历史前,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嗯……
那女鬼闷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但并不像没有沟通之前那般蛮不讲理。
“还有什么心愿吗?”
女鬼轻声笑了两下,但笑得很虚假。
——将历史带出去,带到保留历史的档案中,带到世人的阳光下。
莫不语想了想,答应。
“这也可以办到,只要你放我们出去。”
——口说无凭,出了这片墓的地盘我没法管你们了。拔一支曼珠。
拔彼岸花?莫不语愣了一下。但她还是照做了。
莫不语打开手电筒,照亮前方,一片血红的花海映入眼帘。
随之映入眼帘的,还有陈教授等四人。那四人好像睡着了一般,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异样。难道还没死?莫不语内心泛起一丝希望。
她赶快蹲下,拔起最近的靠脚边的一朵花。在连根拔起的时候,莫不语才发现,原来彼岸花的茎能这么长。
——将它缠在你的手腕上。
莫不语有些明白女鬼想让自己干什么了。若每个人都干干净净出了这墓,那女鬼的妖力无法覆盖,若自己并未履行承诺而远走高飞,那女鬼也没有办法。
必须有一个连结这墓与她们自身的信物。
莫不语将那彼岸花茎弯成一个圈,再打了一个结,套上了手腕。
说来也奇怪,在套上的那一刹那,莫不语感受到了从未体验过的凄凉,就好像自己的情绪在被那血红的曼珠花瓣抽走。
——每个走出这墓的人,都要戴上曼珠链。
“可以的,您放心。”莫不语赶紧答应。
——谢谢。若真能这样,她一定不会再有冤气了。
“她?”
——她?
“您说的……她。是谁?”
唔。
那女鬼痛苦地叫了一声,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就好像思维混乱的精神病人。
莫不语的心砰砰跳得很快。
——她?她……对,她是谁?我是谁?
莫不语感觉全身爆起鸡皮疙瘩。这女鬼不会又要狂暴了吧,若真的这样,自己绝对死定了。她没有说话。
那女鬼的喉咙好像在打鼓,一阵一阵怪异的响声敲击着莫不语的心脏。她的额角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但出乎意料的是,过了一会儿,那女鬼的声音自己就镇定了下来。
女鬼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
——女将军李存笑本人。
“那你是谁?”莫不语感觉事情有些诡异。这个女鬼,竟不是将军本人么?
——冤鬼。
背后那深渊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那女鬼顿了一下,说。
——正是。我只是一个单纯的冤鬼,被李将军冤气附着才成了这样。
“所以你只是一个匣子,里面装上了李将军的冤气,才表现为李将军。”莫不语有些理解了。
——逝去的人再回不来了。
“灵魂没有永生这一说吗?”
——只有冤气才会延续。
一句话让莫不语感到刺骨的寒冷,但却觉得合理万分。
“那即使你并不是李存笑将军,也还要装作她守护这个墓吗?”莫不语有些疑惑。
——被依附了这么些年,有时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她了。
莫不语隐隐能明白这个感觉,在一片黑暗中不自主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却觉得自己是她的一部分,或者她是我的一部分。
“这也没错。这两种想法都没错。”莫不语感觉自己也说不出正常的话了,像一个滑稽的老学究。
——请你驱散她的冤气吧,就也能解救我了。
那女鬼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弱,接近哀求。
“我们出去之后,第一时间就会照办,你放心。”莫不语沉稳地说着,在安抚那个突然为身份所困扰的鬼。
——嗯……
那鬼的声音逐渐减弱,就像被妈妈安抚过的小女孩一样,懒洋洋的。
“如果可以,请让她看到现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不会再因女性的身份消失在历史了。
如果她在今世有转生,一定是个雄伟人物。”
——过去的,就过去了……她看不到的。只有我能看到。
“历史总有牺牲品,但不妨碍牺牲品的伟大。”莫不语将手电筒的光打倒了那石棺上。
那石棺发出的幽蓝的光,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谢谢。
女鬼最后郑重道了一声谢。但莫不语总觉得心中像被一块石头压着一般,怎么也喘不过来气。
“安息吧。”
在说出这句话后,莫不语感觉那股神秘的力量安静了,消失了。
石棺散发出的幽蓝的光芒也黯淡了许多。
“咳咳……这……怎么回事?”
莫不语的耳边传来了久违的男性的声音。她赶快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灯光下显出了正艰难起身的陈教授和杨明义。
剩下两个男生也逐渐苏醒了过来。
“小……小莫?发生什么了?祝教授她们呢?”陈教授在醒来后第一时间就扶正了眼镜,极为震惊地关顾着四周。
“……说来话长了。”
确实,话长得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掉进墓中的时候是阴天,出来时是雨天。算不上大雨,但也淅淅沥沥。
豆大的雨点砸到了莫不语的脑袋上,额头上,鼻梁上,又浸湿了她的全身。没有人带伞,但从那生死劫的墓中死里逃生出来,谁也不需要雨伞了。
不再有一滴雨是冰冷到不能忍受的。
尽管在这隐墓封闭了好几个小时,众人又渴又累;但保险起见,一行人还是要先去墓碑那里补全名字。
祝教授本就不整的衬衫眼看着就要被雨浇到,陈教授那无意识罪魁祸首的眼神闪烁着,将自己的夹克披到了她的身上。
众人向那墓碑缓缓前进。
另一个衣衫单薄又外套缺失的人,是巫盛柔。雨滴打到了她米色的薄毛衣上。毛衣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配合那湿湿的长发勾勒出诱人的曲线。水顺着她白皙的脸颊与修长的脖颈划下,滴到锁骨以下,再划入领口,划到令人浮想联翩的丰满至极的地带。
莫不语只是余光撇到都觉得脸一热。怎么会有人全身上下都纤瘦,只有那个地方丰满到色(情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着。
她便脱下了宽松款的卫衣外套,递给巫盛柔。
巫盛柔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她,然后笑了笑:“你穿吧。”
“我觉得你更需要。”说这话的时候,莫不语自己都没意识到眼神到巫盛柔的胸前飘了一下。
巫盛柔愣了一下,然后一脸调戏的样子笑着将卫衣外套接了过去。
“谢谢小平板的赠礼。”巫盛柔调戏道,然后继续转身向前走着。
但莫不语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小平板么……这倒是事实。看着巫盛柔披着自己外套的背影,莫不语感觉内心轻松了些许。
到了那墓碑前,有专业文物修复的祝教授在,即使只有莫不语钥匙扣上的一把小刀,刻字速度也如飞一般的感觉。
祝教授那漂亮清瘦如本人一般的古体字,让莫不语敬佩又加深了几分。
“我们走吧。我已通知了地方文物局,明天便会派人来挖掘隐墓,同时公布墓坑信息。”祝教授说。
“那我们手上这个保险起见,也不要摘。”巫盛柔补充了一句。
祝教授点了点头:“过几天再摘吧。”
在离去的时候,雨渐渐小了,小到空山烟雨朦胧。在感觉自己的眼睛不会再被迅猛的雨滴迷眼的时候,莫不语最后看了一眼那墓碑。
可以用死气沉沉形容,也可以用安详形容。
而她更喜欢后者。
那天晚上,大概是手上还绑着曼珠茎做成的手链的缘故,莫不语梦到了。
梦到一位骑马在战场上狂放奔腾着的女将军,小麦色的皮肤映衬着那爽朗的笑容。
嘶,马鸣。
锵,兵刃相接。
即使看到了敌军落地的人头,也丝毫不会觉得血腥。
只会觉得自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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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沉默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