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王府还是忍不住对其华贵发出惊叹,可此刻王府上下死气沉沉,屋外也没了看热闹的人群,显得冷冷清清泛着森森鬼气。玉玲珑刚被门客放行跨过门槛就浑身起了哆嗦,发梢铃铛适时响了两声,反倒是这屋里最有生气的动静。
虽府内血腥味已经被洗涮干净,但空气里似乎还蒙着一层洗不去的血雾,通向主屋的那条石子路上也似若仍带着那日残留的血迹,踩在上面一股难以言喻的黏滑。
就连无忧的鲤鱼也恹恹停在水中,偶尔甩甩飘带般的尾鳍。
“玉姑娘,这边请。”门客客客气气,领着二人走到屋内。屋内没有掌灯,挤满名贵家具的屋内阴影错落下显得杂乱无章,而这混乱中心,王大夫人如一石像附在沉睡着的王一床旁,不知已是待了几时。
何人见之都会叹息着这母爱之大。
玉玲珑也是如此,她和泠白榆交换了下眼神,决定由她开这个话头。
“王夫人。”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要是大了一分就会震碎这摇摇欲坠的可怜人。
王一如今已经收拾干净,脸上也带上些血色,看去像是只是睡着一般,安详极。相较下,满脸蜡黄憔悴的王夫人反而更像是病入膏肓的,她此刻双手转着佛珠,闻言从床沿爬起身,充斥血丝眼瞳浑浊的眼睛呆呆看着玉玲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个惊起,死死抓住玉玲珑的手臂,力气出奇得大,疼得玉玲珑眼底泛出生理性的泪水。
“是谁,到底是谁害了我儿!”她语气激动,散乱的头发黏在脸上,粘在嘴角,活脱一个恶鬼像,说着还眼睛转着四下要去寻那个恶人,就连泠白榆也废了大半劲才将玉玲珑从她的束缚里解救出。
“夫人,你先别急。”玉玲珑有些被吓到,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坠了一路的兽牙,双手捧着递到王夫人面前,“夫人,夫人你先看看这个。”
其实玉玲珑心里没多大底,有些担心碧螺春在糊弄自己,因此手伸出来时还有些紧巴巴缩着胳膊,可王夫人已经失去了任何理智,见玉玲珑伸出手,也赶不上用手接,而是捧着她的双手拖到自己眼下,就以这种颇有些诡异的姿势端详起那兽牙。
随后,她像是被什么灼烧般,尖叫一声松开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长长的指甲死死捂住自己的眼睛,惊叫连连,“是她!是她!是她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她还是回来了!回来了啊——!”
玉玲珑被骇得一抖,下意识看向泠白榆。泠白榆此刻眼神严肃到了极点,没有注意到她,而是死死盯着王夫人,而后像是终于看穿什么,嘴角扬起轻蔑笑意。
王夫人磨得细长光滑的指甲如今却像是地牢里用来拷问的钳具,将要从她脸上活生生撕下一层脸皮。玉玲珑看不透泠白榆的神情,但当下王夫人如此怪异,也来不及细想,自己先是冲过去要拉开王夫人抓住自己的手,又招呼泠白榆快些赶来救人,可白榆却摇了摇头,无动于衷。
玉玲珑一人反制不了王夫人的力气,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块血肉从王夫人的脸颊处飞出,血和泪在挣扎下四溅,而离她最近的玉玲珑自然难逃,她双手沾满血液,最后还是王夫人哭闹累了瘫倒在地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玉玲珑累得气喘吁吁,疑惑而又气愤瞪了眼泠白榆,已经使不出多少力气和他吵架,甚至只能靠爬着去寻在混乱里飞出的兽牙。
而在她碰到兽牙的一瞬间,她手上没有擦去的王夫人的血泪沾到了那乳白有些微微发黄的兽牙上,随后玉玲珑手猛然一松,兽牙从她的手里脱落,滚回铺满软塌的地上,落得安静。
一股不属于玉玲珑的记忆霸道地冲入她的脑海,挤得她头痛欲裂四下打滚紧接眼神一空躺在地上没了动静,意识随着记忆之河流淌而去。
*
她坐在一条木船上,周身是漆黑的夜空,装点着星辰无数。
而在这万千星火中,有一颗星星亮得出奇,玉玲珑被其吸引,伸手轻轻触碰,随后一股暖意从指尖传来,像是少年懵懂的情愫,满是甜蜜;接着是失恋般的酸涩悲苦,再是撕心裂肺的极悲和万念俱灰的无欲无求。
这复杂的情绪像是一碗集聚万家食材的佰家粥,一股脑灌入她的口中,从口腔烫到食道,烫到脾胃。
而在这死去活来的体会里,却总有一束暖阳般的感受牵引着玉玲珑,缥缈间,玉玲珑的意识化为实体,被一只纤纤玉手牵住,她逆着这束光看去,落入一双明媚,美得张扬的眼中。
她想起了,她是王家三奶奶的贴身丫鬟春桃。
……
“春桃,你在看些什么?”
碧逢喜手里握着风筝线轴正往上缠着细线,林子已入深秋,四下红的黄的秋季装满眼帘,就在这片熟透的风景里,碧逢喜却有些兴致缺缺,强行被自己的丫鬟偷偷拉出来透气,也懒于梳妆。在第不知多少次放飞风筝失败后心里已经有些厌倦。
蝴蝶样式的风筝被她握在右手,凸出生动的眼睛上点的是金粉,显得逼真靓丽,倒比她更像个活物。
春桃托着腮蹲在一边,含笑的眼睛望着碧逢喜不施粉黛却美得出奇的脸,听主子问话才恍然回神,甜滋滋开口,“我在看夫人呀”,说着,她站起身,拍掉屁股上沾着的草屑,一蹦一跳蹦跶到碧逢春身边,接过缠得乱七八糟的线轴,“夫人你放得算好的,就只是差点火候,奴婢来教你放风筝如何?”
碧逢喜看了看天色,心想左右天色尚早,自己也确确不想回去闷在屋内,便按了按眼底青紫压下怠意将手里风筝递给春桃手里,默许下来。
春桃喜滋滋接过风筝,觉得上面还留着夫人身上淡淡的女子香,偷偷藏着吸了一口气乐得痴傻。见此倒让碧逢喜瞧心觉可爱,心里也明亮几分,开口道:“教会我,我就把这个翡翠镯子赏你好不?”她抿了抿唇总算漏出笑,晃了晃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镯子,迷得春桃挪不开视线,春桃忙不迭点头,打起十二分劲来扯着风筝,边解释着技巧,边要随风跑起。
阳光有些晃眼,她眯起眼睛,使着巧劲,不一会儿原本在碧逢喜手里左摇右摆不听话的风筝,此时像是活了过来,越飞越高扬扬而起,高到似乎要遮住那明媚的太阳。
碧逢喜难掩欣喜仰头看着高高飞起的风筝,它漂亮的碧蓝色翅膀时而挡住阳光,蝴蝶剪影落在地上,晃到湖面,上下飘扬,自由自在,碧逢春一时看得失了神,阳光照到她的瞳孔里,其瞳色泛出一丝不难察觉的粉红。像是想起什么,她欢乐神情停滞一分,却莫名觉这风筝看得有些心伤,脚下也没去留神,一个不注意便一脚踏空摔进那带着凉意的湖中。
在被冰冷湖水包裹的一刹那,她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是久违的安心,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细小的气泡从她的口中冒出,升腾浮起。
碧逢喜从口中吐气,落入无声的水中,没了春桃热闹的笑声后,方才的欣喜转为百千倍的黯然,一时泄了提了许久的气。她微微垂下眼帘,松松梳起发髻的发丝四散,在湖中漂散开去,像是水藻柔顺漆黑,将要淌满整湖。
而心中情丝多过这发丝,此时鲁莽莽将从她心里冲出,要与这绸缎般的发丝争夺这池中清凉。
“阿喜——阿喜,你和我回家可好?”
“阿喜,我与曾氏间不过是奉父母之言,十年间我从未对她有过感情,之前瞒你也不过是……”
“阿姊,若你非要走,你便再别回来认我这个弟弟!”
“阿喜,你出身卑微,我难以将你光明正大迎进门,你便当时李氏的陪嫁丫鬟,入门后,入门后,你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我的妻了……”
“碧逢喜,我看你就是只勾引人丈夫的狐狸精!!!”
“…… ……”
在水下就连阳光也被揉碎,搅成碎片,世间一切声音就像是忽然消失,只有拂面而过的流水潺潺,显得这缥缈呼唤是如此刺耳,难以忽略。
碧逢喜合上眼,像是累极般要睡去,最后在耳边回响的,是二房奶奶凄厉的哭喊,是骨肉砸入枯井的声响,是王老爷迎娶新妇的祝酒朗笑……
那落水声突兀,春桃惊叫一声松开手,那细如蛛丝的细线应声断裂,失了牵引的风筝随风而起后不及又飘飘落下,随着那抹粉红一起沉入水底。
……
鲜血染红了这片池子,眼前的景象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无尽的血;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只有王夫人由奸笑转为的恐惧的哀嚎:“妖怪!她真是个妖怪——!”;心里冷清清,空落落的,碧逢喜已经不想想任何事了,什么爱啊,恨的……
“螺春……我错了,是我错了……”
灰白色的飞烟从被活生生拔了整张人皮的女子流血的七窍飞出,在空中化为一白狐直直向瘫软在地的王夫人冲去,却又在她面前消散了。碧逢喜摇摇晃晃站起身,浑身浴血,昏黄烛灯下,她像是穿了身大红嫁衣,窈窕妩媚。
一阵风起,一旁摇摇曳曳的烛火灭了,烛台掉落,一片漆黑。雪白的皮毛从血肉模糊里翻转出来,她拱起腰背向前猛扑过去。
王夫人惊叫连连,可一旁帮着使私刑的下人早已私下逃窜,只留她一人瘫软在地。
可这一次,碧逢喜还是越过了她。
她冲出了房门,冲进了夜色,冲向自由却倒在了深院门前。
这个漫长的夜晚,终于要结束了。
月光染上血色,染透了漆黑的心脏。
"老爷——我就说她是只狐狸精,她确确就是只狐狸精!该要如何处理她呢……老,老爷!老爷?”
“……扒了皮后,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