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渺的琴音入耳,是最熟悉不过的琴音,铺天盖地的金芒褪去,入眼的是静谧幽林,碧空如洗,白浅眨一下眼,灵台里茫然一片,只模糊的瞧见前方远远的有一抹雪白身影,那身影似曾相识,琴音也是自那处飘过来的……
她不自觉的迈出一步,再眨一下眼,终于渐渐看得清晰,心头猛然窒痛……
她不经意的轻唤出声,“师父?”
前方的琴音在她唤出声时也戛然而止,那抹熟悉的背影站起身,缓缓的转回身,她看清了他的脸,真的是师父,是没有蓄着胡须的师父……
她不会认错的,那般神态,那般形容,那般清风朗月,那般纤尘不染,只有她的师父……
他朝她一步一步走近,她只呆愣的站在原地,定定的望着他,灵台是杂乱不堪的画面,她将那些画面一一理顺,泪水便也倏然滑落,这里是何处?她是已身归混沌了么?可为何会见到师父,还是这般模样的师父,她从未见过师父没有胡须的样子,师父也从来不穿白衣的,她是在做梦么?
师父在她身前站定,蹙眉看着她,她透过朦胧水雾看见师父动了下唇,师父说,“在下略通医术。”
她怔怔的眨一下眼,湿凉顺着脸颊滑落,有些痒,抬手胡乱抹一下眼泪,才瞧见自己袖子上都是血,低头看向身上,满身都是血,怪不得师父皱着眉,可是被她这幅模样吓到了?
她慌忙拈个清洁咒又顺带施法换了身干净的裙子,因着师父穿了白衣,她便也给自己换了身白裙,而后抬头看向师父,不自禁的笑了,笑得柔软又甜美,宛若山林里静谧的泉,悄然绽开一汪涟漪,波光潋滟……
墨渊:…………
他蹙了下眉,心底里掠过一丝异样,他从未见过女子伤至如此,亦从未见过女子伤至如此还能这般,风轻云淡的笑着。
他方才转过身时便凝神看过她,九尾白狐,上神阶品,明明是女儿身却一身男子装扮,还以法术幻了男儿身。
此处本便僻静,寻常也无人能寻到,她并非水沼泽的学徒,便更不该出现在此处。
如今这四海八荒的女上神便只有母亲一人,他从未听闻何处有过女子飞升上神,还有她这一身的伤……
她痴痴的将师父望着,分不清眼前的师父是真是幻,连眼睛都不敢眨,舍不得眨,只极小声的,小心翼翼的,轻轻的问,“这里……是何处?”她是在做梦么?她看到师父又动了下淡红的薄唇,低沉好听的声音钻进她耳朵里,“水沼泽。”
她怔了一瞬,猛地睁大眼睛,水沼泽?!她惊愕的四下瞧上一眼,除了认不出名字的树木,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水沼泽是当年父神开办的学宫,阿爹阿娘年少的时候还在水沼泽进过学,那眼前的师父……
她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又觉得茫然又迷惘,是做梦了么?梦到了年少时的师父?她四下再瞧上一眼,再看回师父的脸,唔,她虽是想要看一看师父年少时的模样,可,可这梦是否也太过清晰了些?
眼前的师父静默的凝视着她,沉静的眸光里带着几分审视,与七万年前她初上昆仑虚时,师父看着她的眼神一模一样,直看得她心底又酸又甜……
恍然想起方才师父说略通医术,紧忙将自己的手腕递上去,想哭又想笑,“有劳上神。”
师父搭上她的腕间,垂眼看着她的手腕,她定定的望着师父的眉眼,便又有泪滑落,这是她身归混沌,意识消散前做的一场幻梦?还是那金芒之内另有玄机,这是一场因她心念所生的险恶幻境?又或者是……
她隐约记得曾在师父的哪一卷佛经上看到过,言佛祖可一念入三世,既是可一念入三世,那回到过去便亦是可行……
可,可那毕竟是佛祖的境界,她一个连一卷佛经都看不完的小狐狸,又哪里能做到如此呢?唔,且当下这个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啊!莫不是,莫不是她回到了师父的过去?那佛经上说的一念入三世,入的是谁的三世??
不对不对,她断然没有那个本事!那眼下这到底是……
她兀自梳理了半晌,越梳理越迷糊,继而傻傻的笑了,不管眼下这是梦境还是幻境,亦或是当真来到了水沼泽,都不打紧!能让她看到年少时的师父,能让她再看到师父,还能与师父再说上几句话,便是让她此时身归混沌,她亦是心满意足了。只是,只是不能再陪着师父了,师父现下,可是知晓她出事了?
师父,定是很难过吧……
她想着师父现下的样子,不觉便又落了泪,听到眼前的师父问,“很疼么?”她才回过神来,忙抹干净眼泪,笑着摇头,“不疼!”
说来也奇怪,她身上的伤此时竟是一点也感觉不到疼了,如此看来,当真是梦吧……
眼前的师父缓缓蹙了眉,低低沉沉的又问了一句,“身上可有伤处?”她再笑着摇摇头,软声的答,“没有。”
也难怪师父不放心,她方才那副满身是血的模样,便是她自己看了都有些怕~
眼前的师父还沉肃的盯着她不放,她眨眨眼,乖巧的道,“真的没有,不信你检查!”
她受伤时便知,那伤应是在内处,眼下师父若是不放心,给师父看看也无妨。
墨渊:…………
他松开她腕间,肃淡的道,“上神的伤并无大碍。”默然一瞬,抬眼看她,“上神为何会在此处?”
她适才身着战衣,可近处并无战乱,她明明满身是血,可脉象却探不出伤势,只时虚时实,虚时近似虚无,实时又与常人无异,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脉象,且看她似是当真不觉痛楚,可她那一身的血……
她怔怔的眨巴一下眼睛,唔,师父可真是了不起,小小年纪便能看出她是上神阶品了!她凝神看一下师父的元神,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先前已是唤过一声上神了,眼前的师父亦已是上神阶品,师父是五万岁飞升上神的,如此看来眼前的师父定是五万岁以上了~
师父问她为何会在此处?她脑袋里飞快的转了一圈,而后一本正经的答,“我来寻我兄长,咳,我兄长名唤白止!”
话语出口,她偷瞄了眼上空,管阿爹唤兄长,可莫要被天雷劈了才好!好在老天很是体谅她的苦衷,上头依旧晴空朗朗,还缀了几团云朵,好看得紧~
这个时候的四海八荒战乱频发,师父可莫要将她当成什么外族的细作了!且这梦也不知何时会散,还是先跟师父攀攀交情才好!师父如今不认得她,她若是与师父说她是他的小十七,难保不会将师父给吓跑了,亦或是被师父当成乱认亲戚的小仙给丢出去!
眼前的师父依旧沉眉瞧着她,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她的这番说辞,她转了转眼珠,抬手施礼再续上一句,“我名唤白浅!”与阿爹同姓总不会错了吧~忽地想起什么,又笑眯眯的补上一句,“小字十七!”觉着十七不大像名字倒更像是排行,怕是会惹师父生疑,便又补上一句,“拾起的拾,期望的期!拾期!”
眼前的师父还是盯着他不说话,她心虚的伸着脖子故作疑惑的问,“敢问上神……”
眼前的师父终于也抬了手与她施着同样的礼,是师父一贯的淡淡语气,“墨渊。”
她面上还端得住有礼的笑,一颗狐狸心已是慌得七上八下了,师父的礼她哪里受的起啊!好在老天很是慈爱,又未落下天雷将她劈上一劈。
她硬着头皮、僵着身子便这般与师父相对施着礼,干巴巴的笑着道了一声,“墨渊上神!”
眼瞅着师父也唤了一声,“白浅上神。”她忙不迭的撤回手,暗暗的松了口气,又故作懵懂的问,“上神可识得我兄长?”
墨渊看着眼前的女子,淡淡的答,“白止昨日随父神出门办事,近几日回不来。”她虽为九尾白狐不假,但他从未听白止提起过有个妹妹。
白浅登时心下一喜,不在好啊!她还正愁着若是阿爹不认她这个妹妹该如何是好,咳,眼下阿爹不在,还近几日回不来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压一压欢喜的笑,免得师父生疑,故作惊讶的道,“啊,不在呀!那我来得可真是不巧,无妨,左右我寻他也没什么急事,我等他几日便是!”
眼前的师父似是没有生疑,亦没有要赶她走的意思,她又松了一口气,好奇的往师父跟前凑一凑,“你今年多少岁了?”
墨渊似有若无的蹙了下眉,不动声色的微侧身退开一步,“七万岁。”
眼前的女子着实诸多怪异之处,他许是也有些好奇,向来不喜多言,此刻却想也问上一句,“敢问姑娘芳龄。”
白浅蓦地一怔,心尖儿狠狠动了一下,脸颊幽幽的发热,姑娘?唔,这般唤法好像在哪里听过,对了,是夜华,那时在东海第一次见到夜华,夜华便是与她道了一声姑娘,彼时她听着夜华的那声姑娘只觉浑身不自在,狐狸毛都要竖起来了!可眼下听着师父这般唤,却全然不是那种感觉……
师父只是静静的瞧着她,她便有些受不住,不自主的躲闪开目光,只觉脸颊烫的越发厉害,脑袋里飞快的转了一转,阿爹比师父大两万岁,师父如今七万岁,阿爹便是九万岁,她如今是阿爹的妹妹,便得比阿爹年纪小。
她偷偷往自己身上瞄一眼,既心虚的厉害,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再抬眼看向师父,试探的轻声道,“六万岁……”
她说完便抿了唇,她如今都已十四万岁了,竟然硬要说自己才六万岁,也不知会不会被师父看出来?
她紧张得紧紧盯着师父,果然见师父眼里似有笑意,想来师父定是觉着她六万岁怎地生得如此老气吧~
她暗暗的叹了一叹,讪讪的清一清嗓子,郁闷的再试探道,“咳,七,七万岁~”
其实她一开始便是想说八万岁的,但想着年纪若是比师父大,做师父的徒弟便有些说不过去,且她私心里便想比师父的年纪小一些,小一些才是师父的小十七呀!
墨渊这次是真的笑了,他偏头看向一旁,微微弯了嘴角,他若是再问上一句,亦或是再多看她一会儿,想来她应是会说八万岁,没一句准话便也罢了,年纪还越报越大,看她这幅模样,也不过三四万岁罢了……
白浅歪着头去看师父的脸,果然见师父在偷笑,她本是心下有些郁闷,却被眼前师父的笑晃得有些失神,年少的师父笑起来时,亦是朗月风清,温润儒雅,但却比有胡须的师父多了几分稚气,便似是,似是桃林里一缕调皮的风卷起了一捧花瓣,静悄悄的,甜滋滋的,生动又安静……
这样的师父她从未见过,原来师父年少时,是这个样子的……
年少的师父转回头看她时,她才回过神来,笑眯眯的往师父身前凑一凑,“你如今收徒弟了么?”
墨渊又不动声色的退开一些,虽不明她为何这般问,还是温声的应了,“没有。”结果话音方落,眼前的小女子便扑通一下跪在他身前,脆生生的道,“师父在上,请受拾期一拜!”
他眉心一跳,忙侧身让开一步,小女子又已自顾自的起了身,仿若这一跪只是跪着玩的,丝毫都不介意有没有跪到他,而后便麻利的抓住他的手臂,笑得似个天真又调皮的小娃娃,“师父~我们回家吧!”
他向来不喜女子近身,更是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过,蓦地敛了眉,抬手拎着她的袖子挪开攀在手臂上的小手,无言的抬眼看她,还未想好该说些什么,她便又一把拽上他的手臂,很是殷勤的不问自答了一句,“师父的家便是拾期的家!”
而后他便没能再避开她的手……
……
水沼泽的夜,虽也如昆仑虚一样幽静,却没有松露的气息和桃花香……
白浅抱着膝头坐在榻上,定定的望着窗外的夜色出神。
她来此处已有大半日了,师父如今在做什么?
阿爹阿娘和哥哥们可都知晓她出事了?
这一战定是胜了吧?
师父从来没输过的。
师兄们都还在昆仑虚陪着师父么?
若是都能留在昆仑虚,一直陪着师父便好了。
师父……可是如她当年一般难过么?
那时,师父还有仙体在……
她如今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都没留下也好……
清润的琴音入耳,她怔怔的眨了一下眼,轻轻的牵起嘴角,是年少的师父在抚琴,想不到师父这般年纪时,便已是能抚出这般好听的曲子……
她抬手抹了把眼泪,悄然起身,她现下住的这间屋子是师父的书房,师父的卧房便挨在书房边上,本来师父是要让她住到旁的院子里同几个女学子一处,是她死活不肯的与他闹了好半晌,又变成了男儿身的模样,他才肯答应让她住在他的院子。
他本是要在院子里给她添间屋子,但她觉着睡师父的书房比新的屋子好!
她轻手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清淡的水露气息,完全陌生的气息……
她怔了怔,垂眸轻叹了叹,缓步出门,师父的院子只有两间卧房并两间书房,另一间想来是老凤凰的,只是不知为何现下人没在。
墨渊一边抚着琴,一边想着一些事。
门忽地被推开,他眉心微动了一下,无言的看着兀自进屋的小女子,变作男儿身穿着男装的小女子……
她手里攥着几枝桃花,只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唤了一声,“师父~”,便自来熟的在屋里寻着,许是没能寻到想要的东西,便自己幻了只素雅的罐子,而后将罐子搁在榻边的小几上,手中的桃花插在罐子里,一边正着花枝,一边柔柔的笑着道,“师父,这近处可有桃树?十七方才没寻见桃树,就随手变了几枝桃花给师父看个新鲜。”
他看着又自顾自的到案前去煮茶的小女子,下意识的应,“有,我明日带你过去。”
她抬起头朝他过来,笑着应了声,“好。”
他垂眼看向指下琴弦,如今各族皆有动荡,她来路不明,又诸多怪异,暂且留在他身边也好,待到白止回来便可自见分晓。
拂在鼻息间的茶香是陌生的味道,隔着袅袅茶烟的小盏渐渐模糊,她抿了抿唇,偏头看向一旁,待眼里的热意散尽,才起身到矮榻边,轻手斟上盏茶,再仔细晾得温热适宜,而后爬到矮榻上喂师父喝茶。
墨渊:…………
他眉心跳了一跳,看她奔着他过来,瞧着形容是要给他送茶,忙停了琴音伸手去接茶盏,她却顺势抓上他的手……
他蓦然心头一滞,还未及抽回手,她已拉着他的手又放回了琴案上,自然而然的道了一句,“还没弹完呢~”
他不觉蹙了眉,指尖又按上琴弦,却一时想不起方才抚到了何处,微微晃神之际,她已捏着茶盏贴到了他嘴边,茶盏紧贴在他唇上倾着,他若是不张口茶水便会洒在衣襟上……
他一口饮尽盏中茶水,忙侧首躲开,她一边问着,“还要么?”一边又奔着小几去似是要再添茶,他轻咳了咳,“不要了。”
她添上盏茶自己抿上一口,忽听师父的琴音似是错了一个?
她惊讶的回头看师父,怔怔的眨眨眼,手上茶盏搁在几上,蓦地凑到师父跟前仔细瞧着,师父本就生得白皙,现下柔暖的烛辉映过来,便能清晰的瞧见,师父的脸颊微微泛着桃粉色,师父竟是真的脸红了!
她懵懵的忽闪一下眼睛,是因为她方才喂他喝茶么?从前那两万年里有时候她要讨好师父,便也会趁着师父抚琴时这般喂师父喝茶,唔,她好像都没有瞧见过师父脸红呢~
许是她凑得有些近,年少的师父蹙了眉,身子也在躲着她,她很是体贴的退后一些坐到琴案一旁,手肘撑在琴案上,手腕支着下巴,惊奇的定定瞧着年少的小师父,忍不住自言自语的感叹道,“师父~你这个样子真是可爱~”
墨渊:…………
他手上琴音又错了一个,无奈的沉沉敛了眉,他这是被这只小狐狸调戏了么?
她笑眯眯的盯着小师父看,一边听着熟悉的曲子,一边痴痴的望着没有胡须的师父,看着看着便又有些难过,心底里丝丝缕缕的疼似都钻遍了四肢百骸,挪蹭着凑到师父身边枕在师父膝头上,一如那两万年里……
师父这个时候在做什么?
也在抚琴么?
师父是不是很想念她?
师父喝不到她煮的茶,会不会不习惯……
……
他垂眼看着睡在膝头的小狐狸,指下的琴音不知何时已悠然如常。
她与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女子,便如眼下她枕在他膝头,此举虽是极不合礼数,她却又乖巧守礼的只是攥着他的一角衣摆;便如适才她喂他喝茶,那般亲昵的举动,她做起来却那般自然而然,他甚至都觉察不到她有一丝越矩之意;她不敲门便径自而入亦是如此,还有方才她握上他的手,白日里她攀上他的手臂,皆是自然而然,亲近得她与他宛若至亲,不带一丝男女间的杂念。
自从父亲在水沼泽开办了学堂,便时常有各种女子寻着各种借口接近他,他向来都是避而远之,看到她们那副惺惺作态亦是心中厌恶,如此便也有了不近女色之名。
今日这小狐狸,是他从小到大,除母亲以外,唯一一个亲近过的女子。
许是她亲近得太快,他一时措手不及,也许是她亲近得太过坦荡,让他不知该如何拒绝。便如她白日里说出那样不知羞的话,眼里却是澄明清澈,纯净得宛若莲池里的芙蕖,宛若昆仑虚的冻雪,他从未见过如此纯净的女子。
膝头的小狐狸似是睡得不安稳,呢喃了一声,“师父……”,攥着他衣摆的小手也捏得更紧,他看回她的脸,她微微颦着眉,弯弯的睫毛浸了湿泽,她是在哭么?
他默了默,拂手幻了薄毯盖在她身上,指下琴音换了安神曲,她今日那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到底经历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