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要带我回昆仑虚,夜华随行,白真和折颜便也决定同往。出了十里桃林的结界,众人纷纷招来祥云,我很自然的想与师父一道,却被夜华拦住不让。
“你随我一起。”他面无表情的说。
我不耐烦的白了他一眼,“做什么要随你?老身可不是你的那位浅浅。”
“墨渊上神亦非你的夫君。”他回道,“你既认定了本君只认身子不认人,本君自然要看好了浅浅的身子!”
“你!简直不可理喻!”我很是气急,夜华却无动于衷,依旧抓着我不放。
“你又何必为难于她?”那厢白真看不过,向我招了招手,“小五,你来与四哥一道。”
夜华似乎对白真颇有些忌惮,闻言手劲竟真的松了不少。我趁势狠狠将他甩开,转身跑去了白真身边。
路上白真问了我许多我所在的青丘的问题,也同我说道了一些这边的情况,听见他说凤九两百年前为了东华帝君割断了一条尾巴,我大为震惊,又默默庆幸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在我那外甥女身上。唉,这里的白浅竟会选了夜华,想必类似荒谬的事情还有许多,不差凤九这一件,我在心里暗叹。
一入山门,我即刻便察觉到了山中仙泽里的那一丝与世隔绝的清冷气息,四处竟不见一丝绿意,似是长冬未散,新春未至,这才想起白真说过,这里的昆仑虚已闭门谢客近两百年之久。至此,我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世界有了真实的陌生感,明明是一样的景物,却完全不似我熟悉的那个同师父一起日夜生活的地方。心底堪堪生出一丝无助与委屈,越发想要回去那个属于我的昆仑虚。
这里的长衫师兄见到我时着实吃了一惊,墨渊并未同他多说,只云众人要在昆仑虚留宿几日,让长衫师兄前去安排厢房,末了又来问我惯住的地方,我支吾两声,不好意思说是他寝洞,好在墨渊很快就意识到了这点,轻咳了一声正要说话,我急忙开口道:“若师父不计较,可否让弟子暂且去住师父惯常闭关的那个山洞?”
那处是我当初沉睡了三年的地方,更是昆仑虚的禁地之一,非昆仑虚弟子,未经许可断不得入内,此番正好用来防着他们的太子殿下。
墨渊沉思片刻,点头应允。一旁的长衫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没敢违抗师命。只不解的看了我一眼,领命去了。
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杯,墨渊便要去藏书阁查找古籍神典,我原本想要同去,他却说我心神不宁,去了亦无甚益处,不若自行在昆仑虚里散散心。
自来到这个世界,已快有一个白日之久,我的心情几经起伏,此时委实需要一些独处空间,于是未曾拒绝他的好意,一个人在昆仑虚里四处乱走,只是一路上总忍不住将这里的景物同我自己的昆仑虚做个比较,每每瞧见些许不同,便心乱更甚,最后索性跑去了后山山崖枯坐发呆,又偷偷抹掉几滴藏不住的眼泪,直到西方红霞满天,方稍稍平复了些心情,预备准备回去。
转身差点撞上一具身躯,我不免一惊,待到被对方扶稳,才看清眼前来人竟是夜华。我推开他扶着我的手臂,没好气的斜了他一眼,不悦道:“太子殿下几时来的,无声无息好不吓人!”
“有一会儿了。只因你这身子早就熟悉了我的气息,故而未曾发觉罢了。”夜华扯出一抹浅笑,定定瞧我。
实在不想同他废话,我绕过他要走,却又被他伸手拦住。见他此番做派,我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却不料夜华一个用力便将我拉进怀里,接着转了个个儿才将我放开。我立即跳离他三步远。
“你要作甚?”我又气又恼,很是防备。
“你将将身后乃是悬崖。”夜华淡淡道,又向我逼近了两步,“你便是不怕受伤,也要顾及这是浅浅的身子。”
“你若能少在我眼前出现,这身子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闪失。”我不服道。
“呵呵。”夜华不怒反笑,“你可知你发起脾气的模样,跟浅浅着实无甚差别。”
“你这阴魂不散的无赖模样,也跟早年的夜华很是相像。”我不甚在意的打着哈哈道。
“因为我们本就是同一人,我是,你亦是。”夜华用黑的发亮的眼睛紧紧盯了我半响,继而又换上一副忧伤的脸庞,“浅浅,你我海誓山盟,用情至深,你怎会忍心舍我而去,投了他人怀抱。”
“珠玉当前,谁会舍不得瓦石?夜华君,我夫君可比你好上不止百倍千倍啊。”我忍着恶心冲他假笑,“再者说了,跟你海誓山盟、对你用情至深的是那位凡人素素,不是我青丘白浅,虽不知你那位浅浅中了哪般邪,瞧上了你这位太子殿下,可惜我却不是她,更没兴致做她,所以太子殿下这些哄女人的小把戏,还是省省的好。”
说完转身要走,夜华不依不饶又来拦我。
“放肆!”我冷下脸来,“太子殿下,老身乃是有夫之妇,你这样再三纠缠,当真是不讲脸面了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夜华脸色变了几番,终于锁紧眉头,堪堪让出路来,我目不斜视的越过他向昆仑虚正殿走去,心中怎样都想不明白,只不过一杯忘情水,事态的发展就能如此天差地别么?换做是我,便是没有素素的事情,怕也是受不了夜华的自以为是和咄咄逼人,那个白浅,究竟看上夜华哪一点了?
回到大殿,看见白真坐在那里喝茶,长衫师兄立于一旁,正不知跟他说些什么。待到瞧见我,白真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坐到他的对面,很自然的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见长衫不住打量我,我便对着他微微一笑,诚心道:“听闻两百年来皆是二师兄打理昆仑虚上下琐事,委实辛苦了。只是我两百年未至昆仑虚,不知师父过得可好?”
长衫稍稍思索片刻,踌躇道:“师父他老人家......我也说不上来,自打两百年前从天宫回来,师父就再没出过昆仑虚,常常一闭关就是好些年,我虽身在昆仑虚,然见师父的次数...十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每每得见,都只觉得师父仙威更甚,言笑却越发寡淡。今日也不知是何故,师父突然出关,急急慌慌出了山门,还用上了瞬移术。如今想来,怕是因着十七你吧?可是又闯祸了?”
“二师兄又小瞧人了不是?!说得我好像只会闯祸一般。”我故作嗔怪的瞪了二师兄一眼,心里头却实在不是滋味,遂看向白真,“四哥可有随身带些桃花醉?此时此景,真想喝上一杯。”
“你竟还敢饮酒么?”白真好笑的看着我,摇了摇头,“出来的那般匆忙,哪有时间备酒,你且忍忍罢。”
我正要兴叹,长衫猛然一击掌,很是兴奋道:“十七可是馋酒了?你且等等,师兄去给你取。”
我同白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好在长衫师兄一去一返并未用上太长时间,回来时手里拎了两坛还带着泥土的酒坛,放到了我的跟前。我没耐住,率先拍开一坛封泥,倒进二师兄递来的酒碗里,只是浅尝一口,那醇厚的酒香便立即溢满了我的唇齿。
“这是师父酿的酒!”我不由小声惊呼。
“你竟知道?!”长衫亦讶然,“师父每回出关,都会酿上几坛埋在后山的桃林里,有一回被我撞见,便问他何故,师父云,酒窖空置已久,若有弟子归来,又怎可少了美酒助兴。要说一众师兄弟里,最好酒的便是十七你,此番拿来与你,想来是最适合不过了。”
长衫师兄说者无心,我却听得恍然,不同的时空不同的际遇,师父竟会做出几近相同的事情。记得那年二师兄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后来我与师父交颈而卧,有一日里曾问了他关于酒的事情,师父曰,他将此酒唤作相思白,在我昏迷不醒的那三年多里,他若想我想的紧了,便以此寄托忧思……师父后面要说的话皆被我以吻封缄,我那时心疼不已,恨不能与他互为血肉,让他眸中再无一丝愁绪才好。
我的夫君有我心疼抚慰,可是这里的墨渊呢?他对白浅当真无意?还是...一直在等他的十七归来?
我心里蓦地一颤,之前怎地忘了那年归宁之日师父在炎华洞里同我说过的话,师父说,若是他元神归位之际,我已心有所属,他便会收回一切心思,从此只做我的师父。那时玩笑般的假设,不正是这里真实的境遇?如此说来,这里的墨渊……
至于我先前并未在墨渊看我的眼神中察觉到丝毫情愫这一点……我当真是愚笨,墨渊与我夫君秉性相同,断不会去犯夜华的毛病,我便是再如何亲近与他,亦终归不是他真正的十七,就如同我亦不能将他视为我真正的夫君一般,因为我们心底的那个人独一无二,谁都无法将之取代。
我长久的发怔,心里感触良多。还是被白真拿扇子敲了敲方才回神。
“师兄可知此酒何名?”若那个白浅跟了夜华,这酒断不会再有“相思白”一名。
长衫果然摇头,“这个师父到未曾提过。”
我露出个苦笑,又默默将剩下的一坛酒递还给他,“多谢二师兄美意,只这些便足够十七解馋了,剩下的这坛,还请二师兄将之埋回原本的地方罢,别枉费了师父的一番心意。”
二师兄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我很是坚持,只好又将酒坛拎了回去。我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叹气,入口的美酒顿时变得苦涩了很多。
“不过一坛酒,你便诸多叹息。可是又想你那夫君了?”白真于一旁问我。
我心中叹气,却又不愿与白真道破墨渊心思,只好沉默了半响,遂半是好奇半是感慨问:“四哥,你当真觉得...那太子夜华...是你妹妹的良配么?”
“唉,就知道你会问这个。”白真斜了一我眼,“我从前只觉得小五喜欢就好,旁的并没什么所谓。”
“那现在呢?”我追问。
“现在......”白真沉默了良久,“我又如何做的了主,总归还是要看小五的意愿。呵,想来如今最希望你们俩个各归其位的,就是我们的太子殿下了罢。”
“此言差矣。”我又灌下一口酒,笃定道,“不会有谁甚过我家夫君,你们那位太子,委实差得远了。”
直到夜深,墨渊同折颜都在藏书阁里不曾现身,夜华亦不知所踪。想到我这一日过得心惊胆颤,身心俱疲,白真便让我先回去休息。我寻思了一番,并未推辞,独自回到墨渊闭关的洞中,入洞瞧见那熟悉的圆榻,心中不免又是一阵伤感。
我将自己蜷缩在圆榻之上,痴痴的望着右手上的玉指环,如今这小小的指环是我唯一的慰藉,似乎只要抚着它,内心便能得到少许的平静。我将它摩挲半响,随后贴近唇边印下一个吻,感受着指环发出的微微热度,才堪堪闭眼睡去。
恍恍惚惚中,师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盘腿坐在圆榻中心,似是专心打坐,然紧锁的眉头和不停起伏的胸膛却暴露了他的焦躁与不安。
手上的玉指环热到发烫,这让我的心跳跟着加快了几分,眼前这人,尽管只是这样瞧着,亦熟悉到令我想要落泪。我心知是个梦,故舍不得眨一下眼睛,缓缓向他走去。待到行到圆榻前,看清了他的面目,心中蓦地一紧,差点不能呼吸。师父他面色苍白,额头皆是密密细汗,嘴角竟还余几丝未干的血渍。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我心急如焚,下意识的扑上圆榻,原本以为梦会因此醒将,却不料眼前的景象不光丝毫未曾变换,坐在圆榻中心的师父竟似听见我的呼唤一般倏地睁开了眼睛。
“十七?”
师父满目空茫,直到堪堪瞧见圆榻前的我,那涣散的眸子里才迸射出一丝光彩!
“十七!”
我兴奋不已,在他唤我的空档里,已然快速爬上圆榻,来到他的身边。我激动的去抓他手,却不料竟抓了个空。后又不死心的尝试再三皆不得,才惊觉眼前的师父怕只是个幻象。
“师父……师父……这是怎么回事。”我急的想哭,师父却露出欣慰的笑来。
“莫慌,你我如今皆是元神,此地亦是幻境,故而触不到彼此。”师父似是有些虚弱,可眼里却是满满的欣喜,“十七,为夫总算寻到你了。”
“十七今日...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师父了!”看见师父熟悉的笑容,我越发着急的想要触碰到他,可屡试屡败,急的我差点发狂。什么元神?什么幻境?我只知我的夫君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我不能亲近他,甚至不能感受他的体温,这样的无望感,着实快要把我折磨疯了。
“为夫何尝不挂念你...初初发现你元神消失,为夫险些失控……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师父贪恋的打量着我,想为我拭泪的手掌每每都只能穿过我的身子,他脸上流露出的失望令我的泪水掉的更凶。
“十七,为夫不该留你一人在家,如今见你这般伤心难过,为夫实在难辞其咎。”师父满脸的懊恼和心疼,我见了急忙摇头,又胡乱的抹去眼泪。
“是十七不好,不该偷喝酒窖里的酒,定是大醉之际才会元神离体,害得师父伤心伤神,师父,你可是受伤了?严重么?要紧么?十七好生担心。”
“不过是急火攻心,不算什么。如今见你无恙,也算安了些心,你莫要着急。”师父目光温和的安慰我道。
“都是我不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涌出眼眶,“等十七回家,任凭夫君责罚。”
“看来还是受了委屈。”师父叹气,“乖,不哭了。先来告诉为夫,你此时身在何处。”
我点了点头,又凑近他坐好,详详细细将这一天里经历的事情说了出来。师父听罢沉默良久,道事情同他所想相差无几,又云他一早在西天梵境察觉到我元神有异,急急慌慌赶回昆仑虚后,却只见到一个陌生的白浅。
“师父一刻都未曾将她当做是我么?”我好奇的问。
“且不说我感应不到她体内有你的元神,便是她面上疏离客气的模样,也断不会是你的作态。况且我一心挂念你的去向,并无甚精力与她周旋,现在想想,恐怕吓到她了。”师父无奈一笑,随后又向我瞧来,疼惜道,“这一日里,你在那边定也受到不少惊吓罢。”
“可不是么,头先十七还以为一切皆是黄粱一梦...要不是最绝望时看见了师父送我的指环,大抵是要活不下去了。”我半是委屈半是撒娇的看着他,果然换来了师父满目的怜惜,“是我不好,没一早将指环的内里乾坤说与你听。”
“并非如此。”见他黯然,我立即不忍,急忙安慰他道:“此番多亏了有这指环相伴,如今又见着师父,十七已然安心多了。左右师父是一定会带十七回家的,不是嘛?”
“那是自然。”师父微微笑着,目光淡然却坚定,“且安心等我。”
师父向来言信行果,我此番吞下这颗定心丸,立即眉开眼笑起来,开始叽里呱啦的同师父讲我在这个世界里的心得感受,师父默默听着,脸上始终带着我最为熟悉的宠溺,有他在旁,我像是回到了家中,安然舒适,渐渐涌起阵阵睡意,最后不堪困乏,晕晕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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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