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洞里安静至极,还是我四哥噗嗤一笑才打破了略有些怪异的氛围,折颜跟着长叹一声,直冲我摇头。师父则挥袖抹去了周遭的水渍,瞧了我一眼,我立即意会帮他添了一勺新茶。
“何故非要退亲?”师父低眉抿了口茶水,神色甚是平淡,瞧不出是哪般情绪。可这问题着实难倒了我,我与夜华之间的那些恩恩怨怨,一时半会要如何说得清楚。更何况座上这位是我师父,与他说这些,我总是开不了口的。故而我支吾了半天,只好抬眼向我亲亲四哥求救。四哥果然立刻就懂了。
“墨渊上神,”只听四哥唤道,“上神乃天族掌乐司战的战神,向来胸系天下悯众生,怀的自然都是大爱,可白真这里有个小家子气的俗世难题,不知当不当问。”
“你问罢。”师父点头,示意四哥继续说下去。我也看不出四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跟着听了下去。
“若上神有婚约在身,却又钟情上了旁的女子,当如何是好?”
我一口茶水险些喷出嘴巴,生生呛了回去,咳了个半死,连师父都看不过眼,伸手来帮我抚背。我一边咳,一边用眼风扫着师父那副仙风道骨、不吃烟火食的模样,怎样都不能将他与我四哥的问题扯上什么联系。
等我咳的不再厉害,师父才收回手臂望向四哥,口里淡淡答道:“若那婚约是我自己允的,与我定亲的女子便是我日后的仙侣,也是责任,如此又怎会钟情旁人,白真上神所谓的难题,与我却委实不是难题。”
“墨渊上神果真大丈夫作为。”四哥赞赏一笑,“只是这儿女情长,往往心无所控,情难自禁。不知墨渊上神可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假若当年父神在世之时为上神您定了一门亲事,您虽允了,可与那位未婚妻却未曾相处也不曾见面,而允亲之后,您又遇见了这位心仪的女子,不知墨渊上神又当如何?可是要退亲吗?”
四哥说完我就见师父瞟了我一眼,那眼神之中饱含深意。我心下一突,娘嗳,师父不会是误会我瞧上什么别的男子才闹着要跟夜华退亲的吧?这误会可就大了啊!四哥这问得都是什么破问题啊!
这一回师父倒是沉吟了良久,“若真是恋上了旁的女子,对那未婚妻子也着实不公,故女方若也同意,退亲倒是上策。只是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总要先处置好了婚约一事,再论其他。换做是我,怕是要等那女子觅得一份好归宿,才会安下心来斟酌其他。”
“上神可会婚还未退便于那心仪的女子纠缠?”四哥追问。
“自然不会。”师父答得甚是果断,“大丈夫行事,当光明磊落,顶天立地。我既有婚约在身,如何再与旁人纠缠,即便如何思之慕之,也只自己心里知晓罢了。”
师父这番话,折颜拍手叫好,四哥深表叹服,我却听得感慨万千,若我当初在凡间遇到的是师父这般男子,哪里还会有后面那一堆理不清的恩怨情仇,后又想到,既是情劫,自然不得善终,遂不再感叹。只是此番越发瞧着师父伟岸,急忙又凑上去帮他添茶,待他向我望来,便立即回了一个谀媚的笑脸,惊得师父嘴角一抽。
那厢四哥将我师父好生拍了一顿马屁之后,突然转了话锋,“墨渊上神此番见解,白真深以为然,也正是因此才反对我家小五与那太子殿下的亲事。当初桑籍退婚,小五便被四海八荒嘲笑了一通,天君是为了补偿青丘,才将小五许给太子殿下,那夜华既允了,想必也考虑过个中含义和责任。谁料这亲事定下不久,他便恋上个凡间女子,带上了天宫不说,竟还生了个儿子。后来那凡人女子跳了诛仙台,听说他很是情伤,但也不过六十余年,便又纳了位侧妃进宫。故而白真以为,这位太子殿下于情于理于义都非我家小五之良配,才执意要为她退亲。墨渊上神对太子殿下故然有手足之情疼惜之意,可我们青丘这一辈里也只得小五一个女儿,自然盼她嫁得舒心。故而还望墨渊上神体谅,不要因为此事与我家小五生了嫌隙才好。”
我四哥果然能说惯道,那般复杂的关系,竟被他如此巧妙就理了个清楚,虽说隐去了那凡人女子为我所化这一细节,但站在我白浅的立场来看,却无任何不妥。我听罢急忙去瞧师父,生怕他要为他那胞弟说话,好在师父只是望了我几眼,便转向四哥,从容道:“几时退亲?”
折颜在一旁大笑,说这退亲之事要等我那云游在外的阿爹阿娘回府方能打算,尚急不得。师父听罢点了点头,面上依旧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我偷偷将他打量了再三,确认了他不会阻拦,不禁大喜。
众人又聊了半响,师父向我望来,“小十七,如今昆仑虚可好?你师兄们可好?”
最怕的问题终于来了,我眨了眨眼,有些不忍师父眼中的期盼,只好硬着头皮答道:“七万年前,十七将师父仙身带出了昆仑虚,众师兄寻了师父和十七几千年不得,后来便被家人一一带走,履行各自的使命去了。如今的昆仑虚,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十七,不想让师父看见。”我越说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已是音若蚊蝇。
“无妨。”师父淡淡道:“为师预备晚些便回昆仑虚。你……”
“十七自然陪师父一起!”见他犹豫,我立即接口,“这点小伤早没事了,十七可是日夜都盼望着能跟师父一起回到昆仑虚呢!”
“好。那便随为师回去罢。”
即便师父如何的喜形不流于色,我还是瞧出了他眼底的一丝迫急,想我才不过在昆仑虚待过两万年,便已经视之为家,日夜挂怀,更何况是师父他老人家,思及此,我心中悲喜交加,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果然茶罢师父便要启程,我匆忙之中为他寻了套墨兰的衣衫,又为他束了发髻,堪堪将他扮回从前那副英明神武的模样才随他离开,四哥和折颜一向悠闲且爱凑热闹,此番自然带着毕方与我师徒随行。我自上了师父的祥云便一路都想着昆仑虚现今的境况,生怕师父见了伤情,却不料隔了老远便望见昆仑虚山峰之上仙气蒸腾,祥鹤缭绕,还有道龙气绕着山头氤氲。待靠近山门,又见到或立或蹲或坐着许多小神仙,紫气青气混作一团,衬得这山十分高调。
四哥派了毕方去问,得知昆仑虚暗淡了七万余年,近两日却突然仙气大盛,方才引了这些小神仙前来看热闹,折颜感叹,说这昆仑虚原本就是龙骨顶出的仙山,此番定是察觉到了师父回归,才振奋的以龙气相迎。
师父惯常低调,我们一行五个便隐了身形进山,将将入了昆仑虚正门,就见我的十五位师兄井然的列于大门两旁,身上皆穿着当年昆仑虚做弟子时的道袍,梳着道髻,甚是肃穆。待见到师父,齐刷刷的拜了下去,口中喊着“恭迎师父”,我站在后头瞧不见师父神色,可听见师父说着“让你们久候了”,还是情难自已的红了眼睛。
由大师兄领头,众师兄们纷纷扑跪到师父脚下,大师兄抹着喜极而泣的泪水颤声说着自听见昆仑虚钟声长鸣便知定是师父吉兆,虽不知详细原委,还是纷纷从各地赶来昆仑虚候着,只为第一时间迎师父归山。话毕,师父脚下的师兄们哭成一团,其中当属我十六师兄子阑最甚,换作往日我早笑话他了,可现下也只是偷偷抹泪。
待师兄们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师父便领着一众入屋内叙话,结果这一叙便堪堪叙到了正隐在暗处拾掇情绪的不才本上神身上。只见子阑师兄声泪俱下,说我当年不慎丢失,他寻了七万余年没有结果,就连今日师父归来都不见踪影,怕是凶多吉少了罢。他哭得那般悲恸,却丝毫未提我迷晕一众师兄,盗取师父仙体之事,我心下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急忙从暗处走了上来。
“我并没有凶多吉少,好端端的站在这儿呢,子阑你快止了眼泪罢。”说完,顾不上师兄们或震惊或迷惑的目光,我郑重向师父拜了个弟子礼,之后便跪在那里望着师父说道:“十七一直没敢跟师父您说,当年,是十七迷晕了众位师兄,连夜将师父的仙身从昆仑虚盗走,连累众位师兄们找寻了好几千年,将将十六师兄不提,想必是为了保全十七,可十七不敢脱罪,还请师父责罚。”
“你之前便提过此事。”师父点头,轻声道:“只是,你缘何执意要将为师带离昆仑虚七万年之久?”
“十七......十七那会儿不信师父已逝,故而不愿天族将师父带去无妄海下葬。”我低头小声的解释。许是我一脸做了错事等待责罚的表情让站在一旁的大师兄不忍,竟替我说起话来:
“师父您当年战死若水河畔,十七师弟便似入了魔怔一般,抱着您的仙身悲声痛哭死不撒手,红了一双眼睛非要叫翼族血债血偿,我们怕他出事,生生敲晕了才将他和师父仙身带回昆仑虚,可他扣着师父的手指,却如何都扯不开。醒来之后就终日守着师父您的仙身,不吃不喝不言语,那场景,弟子现在想来都心酸不已。后来天君派人来取师父仙体,说要料理后事,十七师弟就像疯了一般挥着玉清昆仑扇,硬是将那十八个上仙统统赶出了昆仑虚。再后来,便不知带着师父仙体去了何处,竟生生躲了我们七万余年。师父,您如今元神归位,回到昆仑虚,这其中十七师弟功不可没,故而还望师父饶了他这一遭才好。”
大师兄这通话,引来众位师兄纷纷附和,我低头不语,却也不见师父说话,待我想抬眼偷瞄,就见一双黑纹皂靴出现在了眼前,我急忙抬头,果然瞧见师父立于面前。
“起来罢,为师不怪你。”师父边说边向我伸出手来,我便就着师父的手站起身。再一打量,师父神色平淡,并不见恼意,这才彻底放了心。
“话说回来,十七师弟,你是如何将师父的仙身保存下来的?莫不是有甚灵丹妙药?”另一边的三师兄一脸好奇,连师父都将眼神牢牢锁在我的身上。可剜心取血这种事情我又怎能说给师父听去,只好讪讪笑着,随便打了几句马虎眼搪塞。好在十六师兄子阑很快便开始纠结与我为何一身女装打扮这个问题,圆满的引走了众师兄的注意力。
起先师兄们都疑心我是男扮女装,待到我四哥拉长个声调在旁嬉笑“不错不错,就是个女...娇...娥...”后,方才如梦初醒、豁然大悟,随即便换上一脸的新鲜,纷纷跑过来围观他们新上任的小师妹,不愧是我们昆仑虚弟子,对待新事物的态度总是如此积极向上。
我被围在中间,虽嘴巴上不停答着师兄们各式各样的疑惑,眼睛却不由自主飘向不远处的师父,但见他负手而立,嘴角含笑,目光柔和又坚定,我与他四目相交,耐不住的也想要微笑。九万年里白云苍狗,可师父却始终待我如一。这件我用自己生命里一半时间做成的事,也委实是我白浅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沧海桑田,矢志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