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下令备春蒐,京城世家跟随前往。
春蒐设于骊山,及至始日,已是草长莺飞时。
三十年前,这片围猎场本是帝王作享乐之用,无明确界限。
后来大黎内乱四起,后突厥取幽州一路南下,直向中原而来,吐蕃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后来京城也发生了内乱。
厉帝在位时残暴不仁,屠戮手足,皇室子女中,只有早早前去封地的先帝和在冷宫养大的康亲王躲过一劫。
分崩离析之际,先帝自临安起兵,得众人拥护,平了内乱,将突厥阻在定州,登基后施新政,推武学,在京郊骊山圈画了几处界限,每年投放猎物供世家围猎比试。
先帝与当今太后感情甚笃,膝下只一子却从未充实后宫,当今圣上也算是励精图治,继承父志,重视文武举科举。
世家子弟靠家族难以出头,除了参加科举,也只能在围猎上才能施展一二,每年春蒐秋弥,圣上都会亲临,若能在期间得圣上赏识,封个官职也是常有的事。
主猎场外东西南北四侧皆设禁军,世家队伍正聚于猎场北侧之外,长弓在背,摩拳擦掌。
号角声悠扬回荡,人群四散开来,隐没于翠郁嵯峨间,马蹄交错,掀起层层松软泥土。
一支围猎队伍中,红衣随风翻飞,如烈日骄阳。
队伍疾驰向前,卫明姝倏然勒马,举起长弓,从背后取出一支黑羽箭,眯起眼睛,拉满弓弦。
箭镞映出锋利的光芒,呼啸而出,直冲灌木中的猎物射去。
众人纷纷停马,朝着箭射出的方向翘首而望。
林长岳早些年受卫直提拔,此次卫明姝跟随的也是他所在队伍。
见她一箭射出,林长岳开口问道:“卫姑娘可是射中了什么?”
卫明姝红靴脱开马镫,翻身下马,“应当是只红狐。”
然而蹲身拨开那道灌木丛,只瞧见斑斑点点的血迹。
她轻叹道:“那狐狸应当受了伤,我再向前找找,不好耽误大家行脚...”
林长岳跟在她身后,闻言便同队伍打了声招呼,随她一起去寻。
两人沿着血迹的方向走,行至河边,终于寻得了那只黑羽箭。
卫明姝拾起竹箭,四处张望,却没有发现一个活影。
箭是在这儿,那这狐狸去哪儿了?
总不能是什么狐狸精,自己拔箭跑了吧。
林长岳四处查看一番,问道:“可要去找找?捡到狐狸的人说不定还没走远。”
卫明姝点头,两人商量后便分头去寻。
*
分开不久,林长岳便望见一支世家队伍,似是停下整歇,刚点人准备离去。
身后骑马跟随的侍从背着猎囊,一只狐狸尾巴还搭在外头,
他急忙挥鞭打马向前,“阁下留步!”
为首之人听到身后马蹄声,调转马头,身旁之人见着,手臂抬起,整支队伍又停下。
林长岳走至队伍最前,下马向那人行礼。
那人并未下马,只有那匹黑色的烈马狠嗤了一声。
林长岳不禁抬头,将队首之人仔细看了个清楚,那人身穿玄色劲装,腰悬长剑,身形挺拔端正,眼眸如鹰,不怒自威。
他犹豫片刻,还是指向那只狐狸尾巴,只是改了个称呼,“这位大人有所不知,这狐狸是我们先猎到的。”
男子不语,只看向他身后背的箭。
在他身旁的人却打断道:“你这话可是在说我们故意抢了你们的猎物?我们刚才可在那儿等了有一阵,也未曾见到有人来寻。”
“况且就算是你们先射中的,怪也只能怪你们箭法不精,只射中了这狐狸的皮毛,大将军可是一箭射中了这狐狸的颈子........”
“燕铭!”男子喝住他。
燕铭轻哼一声,闭上嘴。
林长岳却怔住,“这位大人可是幽州的沈将军?”
燕铭双手抱前,“你觉得还能有谁?”
林长岳没由来地慌乱。
他只是个九品官位,常年驻于京城,那日承天门设宴,他没资格去,自也是没见过北征军的将领。
没想到今天碰上硬茬了。
林长岳已做好了被打发走的准备。
沈轩却将目光移回,同他对视,“刚才射中的是支黑羽箭,阁下的箭为何是白羽 ?”
燕铭猛地反应过来,梗着脖子喊道:“就是,你骗谁呢?”
骊山猎场的狐狸实在不多见,好不容易猎到一只还是已经受了伤的。
他与沈轩早些年在北境算是同袍,出生入死的关系,只是两年前他们燕家提前被调派回京,未讨伐契丹。
圣上亲自指婚让他娶到了沈轩的堂姐,他这次也是想着猎副狐狸皮子给自家夫人做身衣裳。
沈轩不要这捡来的便宜也罢,他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就拱手让人?
身边仍在吵嚷,沈轩瞥了一眼燕铭,没去理会,转而再扫林长岳的神色。
林长岳斟酌片刻,坦诚答道:“回将军,这只狐狸是一位姑娘猎到的,我们分头寻找,她并未跟来。”
“哪家姑娘?”
林长岳不知他是何意,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燕铭提醒道:“这样打听不太好吧...”
这围猎场上也有女子出入,若此人当真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可若真是哪家的小姐,总归要传出些话来。
大黎女子平日抛头露面的虽然不少,可这京城的没出嫁的小姐对于名声这种东西可是相当在意。
沈轩却着实不知有何不妥,也不知燕铭为何要为了一只狐狸斤斤计较。
“我们尚要赶路,你只需说那姑娘姓甚,围猎过后我自会找人确认。”
林长岳拿不了主意,怕因为自己惹得卫家和沈家起了冲突,支支吾吾不说话,浑身直冒冷汗。
沈轩不欲与他在这里纠缠,拽起缰绳便要离去。
“慢着!”一道女子的声音响起,声音带了些凌厉。
沈轩蓦地停住马,只见一身着绯红色对襟窄袖劲装的女子正打马向这边赶来,青丝皆用红带高高束起,朱唇轻点胭脂,略施粉黛,五官精致小巧,却是明艳无双。
卫明姝走到那支队伍最前方,勒马扫了眼领头两人。
她见过的人几乎不会忘,这其中一人是江阳侯世子燕铭,只是旁边这位......
她轻蹙起眉头,又不禁多打量了两眼。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五官间尽是英气,相貌倒是极好,只是眼眸中是掩不住的傲气,坐于马背,身量又高,平添了几分凌人的气势,衣襟上绣着金纹云团,一看就是上位者。
这样的人在京城屈指可数,若她见过,定是不会忘。
沈轩目光没怎么停留在她身上,盯住她身后背的箭羽,“这狐狸可是姑娘射到的?”
卫明姝低下眼眸,只问道:“这位大人是?”
还是先认清楚此人身份比较好,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权贵,又是一桩麻烦事。
气氛陷入凝滞,谁也没有再说话。
燕铭脸色别说多难看,拉动马绳靠近沈轩,压低声说道:“兵部尚书家的姑娘...”
只听到燕铭嘀嘀咕咕,听不清是什么,卫明姝紧皱起眉头。
林长岳也学燕铭,低声道:“卫姑娘,这是沈将军...”
卫明姝脸色骤变,骑的那匹红马也颇有灵性,仿佛知道主人怎么想,马蹄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她敛起神色,轻轻一笑,低下身,算是行过礼,“原来是沈将军...”
随即没了话语。
想再偷瞧上两眼,却直直对上一道目光,好像在盯囊中的猎物一般,毫不避讳。
卫明姝笑僵在脸上,忽然想到关于这位的传闻。
两年前,契丹和后突厥军节节败退,契丹已有归降之意,派使者前往北征军,突厥可汗闻后大怒,与契丹反目,占了契丹新城。
此人带人攻入新城,城内的突厥人被屠了个干净,将突厥将领阿史德架在城门上火烤,之后两年清理一边契丹叛军,一边联合北边宁国公的军队一路打过云州,趁突厥老可汗过世,内部纷争不断时,打得突厥一蹶不振。
她本来想着捡到这狐狸的是哪个专门挑人剩食的世家子弟,当是没什么能耐,现在怎么赶来向这位讨要东西了?
看了眼沈轩身后浩荡的队伍,卫明姝硬扯出个笑容,“说来是我技艺不精,让这只狐狸跑了...”
“既是沈将军和燕世子喜欢,那便算是两位将军的。”
燕铭彻底愣住。
要知道这姑娘向来不肯退让,幼时虽然一直养在深宅,十三岁时却当街射下昌陵伯府王家嫡长子的发冠。
自此一箭闻名京城。
王家的还是他表兄,卫明姝当街射箭时,他刚好路过东市,可以说亲眼目睹。
那一日,王家长子和同窗刚走出茶楼,嘴上正议论着卫家世子。
“这卫家的当真是个病秧子,今早在学堂差点跌倒晕过去,竟是比女儿家还娇——”
话还没说完,一只长箭从王家长子的发冠直直穿过,钉到了茶楼门前柱子上。
卫明姝驾马停至身旁,“你再说说,谁是病秧子?”
王家嫡子瘫坐在地,“你...你是何人!敢当街伤人!”
“安平侯之女卫明姝,你记好了。”
此事过后,倒也没有多少人再说安平侯府后继无人,只说是阴盛阳衰罢了。
只是在他看来,这姑娘的箭术也不过是比世家子弟好上一些,当朝女子中算是佼佼者,比起真正的习武者来说却还差得远。
大黎真正的女将,除了沈轩的母亲,还没有出过第二个。
况且这卫明姝真正的能耐还真不是箭术。
离间了甄家送进宫的淑妃不说,还借着淑妃攀上了皇后和太子,后来在一次秋弥中得了圣上赏识,从此常随父出没于武场,连围猎都能跟来。
圣上肯给脸面,也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只是这般八面玲珑的人物,他自认为不同道,向来敬而远之。
卫明姝见对面两人双双出神,深觉此地不宜久留,拱手行礼,“那就不打扰二位将军了...”
“慢着。”
卫明姝身子一震,缓缓回过身,目光躲闪,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沈轩打马上前几步,卫明姝那匹红马愈发焦躁不安,摇头晃脑往后退了两步。
她慌忙稳住马匹,便听见对面冷不丁说了句,“这只狐狸是姑娘的。”
燕铭大吃一惊,“我的……”
沈轩回头,瞪了他一眼,燕铭未出口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卫明姝迟迟没有伸手,呆在原地,心跳到了嗓子眼,“将军不必——”
话还未说完,便被噎住。
“拿着。”
说罢,沈轩从队里叫了个侍从,拎了那只狐狸走到卫明姝面前。
卫明姝不敢拒绝。
林长岳却笑了笑,“不劳将军多费心,不如把狐狸交由在下带回去吧。”
只见沈轩眉尖一凝。
林长岳愣在原地,瞧了眼队中摇着尾巴的猎犬,不由想到自己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藏獒。
护食的时候眼神和这人真是颇为相似...
他心里千回百转,挤出一个微笑,“那便多谢将军。”
卫明姝这才回神,跟着道谢,“谢过沈将军…”
话音刚落,对面那匹黑马低了脖子,似是不愿停太久,鼻子又嗤了一下。
沈轩低眼,单手一提拉缰绳,那匹马便直了脖子,变老实了。
卫明姝扫了一眼,那马不似中原来的,比她的马高出半截。
一看就是北边的烈马。
和主人一样。
沈轩稳住马,又盯住她问道:“姑娘可是兵部尚书之女,姓卫?”
卫明姝抬起眼,不由想到之前卫直喝醉酒那日说的话,心下了然。
原来还在惦记兵部的事。
“正是。”
她笑了笑,不欲再在这围猎场里有过多的牵扯,落人话柄,便拱手辞别,离开是非之地。
燕铭;我好像没有惹你们任何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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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