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姝尚在在药铺前看诊,任玉荷指引病人在册上记名题字。
阮文卿无事,便帮她们抓药方。
午时时分,斜角的酒楼热闹起来,街上行人谈笑声渐起。
铺子前只剩最后一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衣着打扮都不显眼,可双手细白,腕上的镯子却成色极好。
任医正问道:“夫人可是有什么病症?”
年轻妇人面露难色,只一手覆在小腹上,向四周看了看。
卫明姝低眼看去,那妇人小腹还没有凸起,但看这模样应当是有了身孕。
任医正摇了摇头,将帕子搭在妇人腕上,正要诊脉,妇人却先开了口:“大夫,我想保下这个孩子...给多少钱都行。”
任医正没有答应她,一只手搭上脉,眉头紧锁,“夫人今年多大了?”
“十六。”妇人小声道。
“夫人这可是头胎?”
妇人低头,并未回答。
任医正叹气,并未隐瞒, “夫人年纪小,头一胎伤了身子,这一胎应是保不住。”
那妇人眼睛泛红,捂着小腹的手抓皱了衣裳:“大夫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卫明姝拽了拽任医正的衣袖,指向门内。
阮文卿也似明白过来什么,替卫明姝说道:“这位夫人,咱们药铺里面去说。”
进了药铺,卫明姝关了门,妇人还是坚持,“只要能救,给多少钱都可以。”
任医正向来头疼这些难缠的病人,多少有些心烦,同她解释,“夫人的脉象分明已有滑胎的迹象,若我猜的没错,应当叶是见过红才来寻医,这孩子至多再保一个月,到时候已经成了形,怕是以后再难有孕。”
妇人在听到“再难有孕”后,身子明显一颤,声音发抖,眼中已经含了些泪花。
卫明姝也一时为难。
她自幼出入皇宫,这些宅门之事无意间听过些,这妇人做此番打扮来药铺前义诊,又故意等到了最后,定是不想引人注目。
大户人家向来注重子嗣,不管这家宅有没有其他女人,若让家中知晓她伤了身子,保不住这胎,以后都是难过。
最后却是阮文卿先开口,声音徐徐如风,劝道:“孩子固然重要,可夫人自己的身子也是重要,不如先爱惜些自己,养好身子,孩子定还会再有的。”
卫明姝微微抬眼,目光凝在那温雅的面容上。
那人身如玉树,若是常在京城,定也能算的上女郎口中的翩翩君子了...
妇人听了这番话,显然心绪也稳定了些,抽出帕子拭掉眼泪,“那大夫说怎么办?”
任医正也有些于心不忍,重重一叹,“我先开给夫人副方子,先好好调养半个月,半个月后你再来这里,若能保住这孩子自是最好,若还是这个脉象,到时候再拿掉,对身子损伤也能小些。”
妇人未听出这话的言外之意,只以为还有一线希望,如同抓住了急流中的枯木,没有再说什么,拿着方子便转身离开。
药铺没了外人,卫明姝才摘掉了面纱。
任医正还在摇头,看了两眼卫明姝,嘴抿得更紧了些,“一个二个的,都不知道爱惜。”
卫明姝撇开眼,避重就轻,“那夫人也总有许多不得已,也不能这么说...”
阮文卿不苟同,“再不得已,也不该伤害自己才对。”
卫明姝反驳,“阮三郎是男子,说得倒是轻巧,若以后日后膝下无子,就当真不会怨怪?”
阮文卿却道:“无子本非妻之过错,又为何要怨? ”
卫明姝无言以对,“阮三郎倒是看得开。”
可这世上,这么想的人太少了....
卫明姝感叹着,瞧见铺中伙计已经将外面的桌子抬进来,便打算回后院。
想到阮文卿帮铺子忙了一上午,她不由自主转身道:“阮三郎不妨一起用午膳?”
阮文卿愣了愣,并不觉得铺子里还给他留了饭。
卫明姝笑道:“不妨事,够吃的。”
这福荣酒楼是她们家的铺子,每月他们开义诊,铺子里的人都忙,酒楼便会差人给他们送饭食,他们几个也常吃不完。
阮文卿思忖片刻,应了下来。
铺子后院,药铺伙计摆上了饭菜,几人便坐在老槐树下吃饭。
任医正对他们说的不感兴趣,干脆回到铺子里,留三人在桌前谈笑。
任玉荷不常出长安,对京外之事很好奇,她问道:“阮公子常在扬州,那里是不是和京城很不一样啊。”
“自然。”阮文卿答道:“不过这两年我在临安待的多些。”
先帝曾于临安起兵,江南一带的势力渐向临安收拢,因着沿江沿海,商贸极其发达,阮家便将一部分生意转向此处。
他父母虽常在扬州一带,他却十五岁就随着大伯在临安做生意。
卫明姝停了手中的筷子,问道:“在临安?”
“是。”阮文卿接话,“就是明姝的老家。”
卫明姝心思顿了一下,莞尔一笑,追问,“那临安是什么样子?”
“明姝是没去过吗?”
卫明姝眼神黯淡了下来,盯着桌上一盘米糕摇头,“还未曾。”
阮文卿觉着自己说错了话,不再多言。
卫家的状况他也知道,面前的姑娘从小身子便弱,应当是出不了远门的…
卫明姝却说:“还未去过,可也想听你说说江南那边的事。”
阮文卿知她这是不介意,便笑了笑,而后继续道:“江南的热闹,可不亚于京城。”
卫明姝回想着曾经在画上所看,“那里的房子真是建在水边的吗?”
“江南的房舍常是白墙黛瓦,依水而建,还有很多人在船上做买卖。”
卫明姝和任玉荷对视,任玉荷转过头向他确认道:“在船上还能做买卖?”
阮文卿耐心答,“不过都是做些小买卖,再过一阵,就能看到许多人在河边卖莲蓬。”
任玉荷眼睛都亮了些,追问道:“那江南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那可太多了。”阮文卿轻笑,“譬如现在桌上摆的这米糕,便是自江南传入,不过比起江南还是差了些。”
任玉荷夹起一小块米糕尝了口,不解道:“这米糕还能味道不一样?”
“区别可不在味道,而在于口感,京城米糕所用江米不如江南,口感便不如江南的细腻。”
卫明姝一直看着他,只等他继续往下讲。
阮文卿见她这般入迷,似是知她心中所想,对她说道:“明姝若是想去,不妨等天再热些,亲自下江南看看吧。”
下江南吗?
卫明姝望向那双温润的面容,眼中多了一丝动容。
他们都觉得她应该留在这里养病,从前她身子弱,又爱惹麻烦,连出院门都难,更别提去江南了。
很少有人同她说,让她亲眼去瞧瞧画上的景色。
“会有机会的。”卫明姝温声道:“若是有人同游就更好了…”
微风徐徐拂过,唯有院中槐树枝叶簌簌作响。
盯着脚下摇晃不定的树影,卫明姝忽然想到什么,沉静了许久,手指微微蜷起。
她转而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听说阮公子的兄长去岁秋闱得了榜眼,如今可是在大理寺任职?”
阮文卿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任玉荷也恍然大悟,“那阮公子此次来,可是想将江南的生意转来京城?”
阮文卿摇头,“倒还未有这个打算。”
他们阮家毕竟商贾出身,入京朝廷虽允许官员经营商事,也不该在这京城太过招摇。
卫明姝能猜到阮家的打算,接着问道:“那阮公子将来是要留在京城,还是回扬州?”
“近几年应当都在京城。”
两位兄长皆走仕途,家里人有意让他历练,先接管京城的商队,将来慢慢将南边的生意接手过来。
卫明姝没在继续问,嘴唇轻启,喃喃自语:“这样便好……”
阮文卿没听清她说的什么,只看见她目光一直凝滞在一处,似是怀揣心事,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明姝问这个做什么?”
卫明姝收回目光,发觉自己追问那么多颇为失礼,敛起神色,笑道:“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
义诊的午后,药铺格外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常客来药铺取药。
卫明姝仍戴着面纱在堂前对账,堂内只剩噼里啪啦打算盘声。
任医正擦了把汗,正准备将药箱整理一番,却看到药铺又来了一人,似是从未见过。
那人走进铺子,先扫了几眼,而后才朝他看过来。
任医正从前在宫中做事,见此人虽是个年轻模样,玄色窄袖胡服在身,身佩普通长剑,却是英挺不凡,气宇轩昂,便知是个极有权势的。
那腰上挂的鱼符他在宫中见过,应是武官所佩,且至少官居四品。
年纪轻轻官居如此高位,他也没怎么见过。
京中虽常有世家来此采药,但多是派下人来买,亲自来问药的真不多见。
任医正不敢怠慢,将他引到座前,“公子请坐。”
卫明姝正打着算盘,听到任医正罕见恭敬起来,抬头望过去。
打算盘的手指顿住。
任玉荷在她一旁磨药,察觉到卫明姝有些异样,朝她目光所望方向看去。
捣药的杵臼也一下掉到地上。
沈轩落座在窗边,将药铺细细瞧了一遍。
他自幼随杨英习画,这药铺墙面上挂有不少丹青山水图,构图笔锋皆是讲究,当是大家之作。
铺子里还萦绕着药草清幽的香气,向窗外而望,便能见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方能知何为结庐在人境。
不过是闹市中的药铺,还当真是有几分意境。
忽然传来什么东西砸落的声音,思绪被打断,他向声音的来源看去。
堂前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正低下身捡杵臼,呵呵笑着同他道歉,另一个面覆白纱,低头不语,气质冷若冰霜,像极了月宫里住的仙人。
不难认出,是药铺前施义诊的两个姑娘。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离得近了些,倒觉得白衣姑娘似曾相识。
沈轩多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没再多想。
来买药而已。
任医正没察觉到气氛异常,赔笑道:“这是家中小女和徒弟,两人惯来冒失,公子见笑。”
“无妨。”沈轩并未在意,开门见山问道:“药铺中可有治体弱的方子?”
任医正当下了然,原来是替家里人寻医问药的。
看这人容光焕发的精神样,应当不是给自己买药,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卫家那个丫头,病着还能整天强撑着乱跑。
想到此处,他脸上多了几分从容。
其他疑难杂症于他而言可能还有些棘手,但治这弱症算是真找对人了。
从前在宫中他就是因此得名,后来给卫家一家老小看病,就更得心应手了些。
这病他若说治不了,怕是也没几个人能治。
卫明姝默默听着,指尖隐隐泛凉,不好的预感渐渐涌上心头。
任医正接着道:“治法倒是有,公子家中何人得此病症?能否详细说来,可需我上门去看?”
话一出口,他愈发觉得不合理。
这些勋爵人家看病通常都找太医署,几乎每家都有专门看病的医士,平日来此也只是抓些药,何时要来问他药方了?
“并非家中人。”沈轩见老者不解,补了一句,“去别家拜访,那家夫人患此症。”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因着铺子里没什么人,倒也听得清楚。
任医正当下哑口,面露难色。
去别家拜访,送些寻常补品去倒也常见,可这体弱该对症下药,若不知病因,他当真不知该配什么药合适。
为何不去问那家平日用的什么方子?
任医正想着如何解释,却听到堂前又是“哐当”一声。
沈轩只看了一眼,面色淡然,并未多言。
任医正却吓了一跳,胡须抖了抖,大声冲堂前呵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别把东西摔坏了!”
任玉荷捡起杵臼,连连道歉,让自家阿耶继续,目光不住向卫明姝瞟。
卫明姝身子早已僵住。
任玉荷挪到她身边,低声问道:“这下怎么办?”
卫明姝盯着铺中那位不速之客,手心直冒冷汗,只等任医正开口。
任医正倒也没再追问,只同他说明白,“弱症还需知道病因,不好随意用药,这铺子有些稀贵补品,公子若只是去上门拜访,不如从中挑上些,算是全了心意。”
卫明姝算是松了口气,随后只凑到任玉荷耳边交代了几句。
她母亲和哥哥常年病着,寻常补品和药方相冲,他们也吃不得。
既是沈轩铁了心去家里拜访,倒不如直接把阿娘的药方抓了给他,各取所需,免得给她家添些不必要的东西。
最主要的是,不能再让他们聊下去,要将人快些打发走。
任玉荷便依她所说,向那桌走去,言简意赅向任医正说了说面前之人的身份和要拜访的人家。
任医正瞪大眼睛,回头瞧向堂前,一时茫然,“这....”
沈轩顺着两人目光望过去,却只见到白衣姑娘低头打着算盘。
他将两人的神色净收眼底,皱了皱眉,“有什么事,老大夫不妨直说。”
任医正愣了片刻,清了清嗓,转而冲他一笑,信口胡诌,“我那小徒对此病也、也颇有精研,最近铺子又添了几味药材,不知公子可否介意她配药?”
沈轩没有答话,只手指轻敲桌面,又将铺子里的三人打量了一遍。
他总觉得这些人有事瞒他。
可开在东市的药铺,享有盛名,总不该是江湖骗子。
他半信半疑,许久之后才点头道:“可以。”
话音刚落,卫明姝便走到药柜前,轻车熟路打开药屉抓了几副药,将药材装在锦盒中,而后开始算账。
她麻利地拨弄着算盘珠子,算好之后悄声抬眼看向沈轩,一想到此人自那日街头遇见后便一直盘算去自家拜访,心里又一阵郁闷。
指尖轻轻一弹,便多拨上去一个算盘珠子。
此人常年在边关,估计也没买过什么名贵的补药,估计看不出什么名堂。
算好账后,任玉荷将锦盒递给沈轩,打好的算盘也拿给他过目。
沈轩只扫了眼算盘上的数目,未多说什么,想到这药铺平日常赠人药材,大方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不用换碎银了。”
卫明姝眉毛微挑,在堂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将人目送走,她才走到桌前,坐在那人刚才的位置,自己沏了杯茶,手还微微颤抖。
任医捋着胡子,怎么也想不通原由,只好来问她:“你们家侯爷什么时候同沈家好上了?”
卫明姝还算镇定,含糊其辞,“算不上好吧...只是同我大伯曾经有交情而已,与我阿耶不算熟...”
任玉荷也帮她打着马虎眼,“对啊,只是认识而已,阿耶也真是,说什么好不好上的.…..”
沈轩:准备展开攻势。
女鹅:准备展开攻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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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送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