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 第1章 第一夜

头顶悬着十几盏水晶大吊灯，将绘着金漆壁画的穹顶照耀得辉煌如白昼，整个饭店大厅都像被白光晒得膨胀了似的。

大厅一角专有一支管弦乐队奏响舞曲，麦克风前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舞池里男男女女踩着拍子跳得正欢的，是当红/歌星白虹的《春之舞曲》。

一个军服青年已经连着好几曲都干站着，明明也是个眉清目秀、俊朗英挺的小伙子，却少人问顾。

他鼻子灵，满屋子的人舞蹈出汗，蒸出团团香水味儿熏得他头大，只得避开人群，舞也不跳，去餐桌边站着发呆。

桌上是各式西洋食物，绿油油的法国蜗牛，红艳艳的意大利风干火腿，肥嘟嘟的加州蟹肉，拆好的德国咸猪手配酸菜，都是精细小份，随挑随拣。穿燕尾服打领结的侍应擎着一盘子五光十色的洋酒上前来，问“密斯特，用不用酒”，他扬起夹着香烟的手晃了晃。

汤参谋长的太太喊了他来金陵大酒店“联谊”，虽然不好拂上司家眷的面子，年纪到了也确实有求偶的心思，但他结束营地的任务禀明了长官急匆匆连衣裳都没换就赶来，毫不意外地发现自己跟这儿的空气格格不入。

富家小姐们花儿鸟儿似的娇艳活泼，又骄傲，在远处三五成群聚成一簇，一边眼睛睨着他的脸不放，一边用羽毛扇子掩着口窃窃私语。偶尔有那么一两位美人来搭讪，也话不投机。

“魏先生的手，一看就是弹钢琴的手。”大红色蓬裙子白皮肤的小姐笑道：“为我们弹一曲如何。”

魏文定笑说“不会”。

那小姐以为他是谦虚，还娇滴滴拉着他袖子请他。文定轻轻将她的手推开，说“真不会”。

小姐悻悻道：“汤太太说魏先生留过洋……”

他自认是个莽夫，也乐得做个莽夫。虽留过洋，但上的是军校，在校时一心磨炼本事，并没去学洋人的消遣，更不会弹钢琴这种玩意。真要细数的话，所有的洋消遣里头，交谊舞会跳几支，是前天被汤太太逼着学来联谊的，电影他看过几场，是从前被迫陪相亲对象看的，歌剧却不爱看——又有位烫了满头细卷发的宝蓝色旗袍小姐有心跟他聊歌剧，莎士比亚、普契尼，他老实回答说“剧只懂看家乡的黄梅戏”，那小姐尴尬地笑了笑就托词离去了。

参谋长太太倒是拉着他到处向官太太阔太太们介绍，说是丈夫麾下爱将，年轻有为。众人也都很买汤太太的脸，冲他啧啧称赞，“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后生可畏”“前途无量”，四个字的词儿胡乱往他身上堆。

后来因汤太太的推荐而凑上来的几个小姐，倒有一位很会聊天，问他打仗的事。文定像是遇见知音，打开了话匣子侃侃而谈，谈到最后，几位小姐连同最初发问的那位都面露索然，文定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这样的场合，文定待得再多也始终不习惯，也不耐烦，只压着性子勉强奉陪，与两位小姐各跳了一支舞，言谈举止间并不热络。官家商家的小姐们都是从小跟父母亲戚出来交际，恨不得一个个比着看谁有双最会察言观色的利眼，见状自然就散了。

无聊。

人无聊。事儿无聊。吃的都无聊。

文定倚在桌边，眼睛将满桌小食扫了一遍又一遍，心如止水。最后实在饿了，拾了一碟龙虾浓汤，夹了几片法棍来蘸汤吃。法棍的边缘泡饱了汤依然有些硬，他慢条斯理咀嚼着，将舞池里女人看着面目可赏的略看了看，就知道自己恐怕要陪着香烟度过今晚了。

这时有人下楼来。

是这次宴会的东主林太太，挽着一个二十一二岁、一身祖母绿旗袍的女孩子。祖母绿本是十分显老的颜色，穿在这女孩子身上，露出细而白的手臂，倒令整个人像水葱一般嫩。伴在穿香云纱大衫、像红烧狮子头般肥腻的林太太身边，格外清瘦秀颀。

粉白的大瓜子儿脸，乌发齐肩，用一根宽宽的绿丝绸发带拢在脑后。本就娇媚如丝的一双凤眼，天生的长睫毛将她眼尾拉长，仿佛要将眼波里的妩媚描画进鸦青的鬓里。她踩一双高跟鞋，像是怕摔，微微垂首看着台阶，略显娇怯地扶着红木扶手下完这旋转楼梯，平平常常地抬头欲看看场中众人，一扬眉一抬眸间，却令整场的男男女女都静了。

顾盼神飞。文定望见她脸上蒙着的淡淡光辉，脑海里只剩这么一个文绉绉的词，还是前些日子在给皮靴擦鞋油用的报纸上看的。

他第一次见她时，并未想到这个词。这是他们第二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