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宵佳节之后,折枝与岁寒的如胶似漆好似以往有所不同,对于此事暗卿诸位皆是心照不宣,又或是说他们恨铁不成钢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春节期间,易言之与池未央传信说还得有个半月有余再回阁,令暮行、青鹭继续代理阁中事务。佳节已过,整个暗卿因各类委托一时间散了大半。
比起暗卿一众,沈郁偷得清闲日日伴在长鱼舟身侧,便是长鱼舟给苏言讲学时也端坐一旁,实打实的狗皮膏药。
大抵是这些年当真聚少离多,生怕一不留神,那人就又要走了。
日子一晃便到了长鱼舟该赴约之日。这一趟是有必要走的,本就是动荡之时,且他手中情报实在少得可怜,以身犯险也值得。
戌时正是酒楼人最多的时候,长鱼舟在店小二的带领下走进最里间的雅间。屋内少年仍是元宵节时红衣束发银面具的穿着,半倚着大敞四开的窗子,右手里拎着酒壶瓶口微微摇晃着。他显然来得甚早,桌前摆着的糕点只余下少半碟,旁侧还有一个开了口的酒坛,大抵是空的。
少年见他来,轻笑了声,他歪了歪头,脑后束着的发辫由肩头滑落下来:“你果真来了。”这语气,倒是与元宵那晚不大相同,听来也说不上是轻浮还是漫不经心。
长鱼舟上前落座,仍是一副装惯了的从容,对少年道句“久等”,又唤店小生上一桌美酒佳肴。
等菜的功夫,那少年未置一言,只隔着张面具饶有兴趣地望着他,纵然长鱼舟瞧不真切他的眸子,却仍是察觉到者目光中的审视意味。
半晌,少年忽然笑了,恶意不加掩饰:“我起初觉得你不会赴约,但细想又觉得你定会来,果不其然。该说你无畏还是愚蠢?”
长鱼舟表面涵养极好,对这般说辞充耳不闻,他兀自倒了杯酒小酌一口,才缓缓道:“劳阁下元宵佳节特意吃着寒风做戏引我相见,若不赴约,岂不是不解风情?”
少年非但没被他这话恶心到,反而愉悦起来,话中都带了笑意:“确实。”他举着酒杯与长鱼舟碰杯,若是远远看,这两人就好似老友一般分外融洽,可实际,于寒风呼啸之中,两人的笑意自有一番剑拔弩张。
“不过没想到,还没隔多久你便不记得我了。”少年垂眸,掀起面具一角讲酒杯送至唇边,由于角度刚好,长鱼舟没能瞧见他的五官,只看到一片光洁的下巴。
饮罢酒,他悠悠盯着长鱼舟,语气中带着恶劣的笑意:“是吧?沈郁的‘兄长’。”
“是你?”长鱼舟心底咯噔一声,那夜被人擒着双手咬住肩头的压迫感再次翻上心头,纵然极力保持着不动声色,可握着杯壁的泛白指节仍是暴露了他的不安。
少年很是满意他的反应:“我说过很快就会再见的,怎好食言?”
长鱼舟心如乱麻,所幸今日出门未只会沈郁,这般一想倒是平静不少:“所以你引我出来,所谓何事?”
两人之间摆着一桌好菜,可他们一口未曾动过。少年一手拖着下巴,另一手用汤匙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自己碗中的野菌鸡汤:“元宵那夜我本想给沈郁一个惊喜,不过看着你们一路有说有笑,我就猜到你定然是没将我们的事与他说罢?我啊,明明想让他担惊受怕的守着你,再当着他的面亲手毁掉他珍视之人……”
“但是毁掉你,未免太无趣了。”少年玩够了汤碗,便随手将汤匙丢在一旁,双手托着下巴笑望对面之人。透过面具能隐约窥见他那双明亮异常的曈子,就如孩童得到了有趣的玩物一般,“我倒好奇,能让他心心念念的好哥哥,究竟哪里不寻常?”
“你与沈郁究竟有何过节?” 长鱼舟问。
“怎么,你要代他偿?”少年噗嗤一笑,“你可偿不了。你对沈郁了解多少?”
长鱼舟道:“他是我幼弟,自然是了解甚多。”
少年扬眉:“哦?那你一定知道他的身世,也一定知道他中蛊的事。”
“中蛊?”长鱼舟蹙眉,“你说清楚。”
“原来你不知晓?”少年故作惊讶,“我还当你这个兄长无所不知。呵,不过也是,毕竟连他自己也都不知晓。如今他状况如何?偶尔情绪失常还是经脉阻塞?”
怪不得他和池未央怎么诊断也诊不出沈郁身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原来那根本不是心病,而是中蛊。长鱼舟关心则乱,不小心碰翻了酒杯,酒液沾了衣袖而他浑然不觉,只定定望着那张银面具:“他何时中的蛊?什么蛊?你怎么知道他中蛊?是你做的?”
少年动作一顿,态度显而易见地冷了下来:“我?我为什么要给他下蛊。况且他何时中蛊、中得什么蛊你也无需知晓,你只要知道——”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药瓶,声音再次变得懒洋洋起来:“那蛊普天之下只有我能解。”
长鱼舟却道:“你与他有过节,我凭什么信你。”
“你该明白,纵然我与他有过节,却也不想要他的命。死了一了百了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少年冷哼一声,“你可以选择不信,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与我做一笔交易,我便把这暂且压制蛊毒的药给你。”
“暂时?”
“对,我可以为他解蛊,但不是现在。所以这次的交易的也仅仅是这瓶压制蛊毒的药。”少年一笑,“这蛊发作起要比你所见更为痛苦,若压制不及时伤及经脉脏器都是小事,严重些便会失心疯,敌我不分,甚至……我不知你先前用什么法子帮他压制蛊毒,但那蛊日后会越来越难以压制,现在你做得到,日后呢?”
长鱼舟闻此言脸色惨白如纸,少年适时道,“只若压制及时,他就可以同常人无异。你既然自诩他兄长,为他付出些什么也是心甘情愿的对吧?”
长鱼舟明白他说得没错,他确实不敢轻信此人,但事关沈郁,他必须赌,反正赌输还是赌赢,付出代价的仅仅是他而非沈郁,这确实是一场值得的赌局。思量到此,他舟紧绷的弦终于松下来,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少年瞧出他眼底松动,扬唇一笑:“很简单,你不是在凑炼制魔教之毒的药材么,我与你同去。”
长鱼舟一愣:“就这样?”
“是。”少年道,“我到底要看看沈郁认定的兄长是个什么样子。”
长鱼舟一时无言,不过是路上多了张嘴,无关痛痒,随即答应下来。
那少年也痛快,甩手将药丢给他:“去哪?何时出发?”
长鱼舟道:“去西北大漠,过几日便出发。”
“嗯。出发前让人给平安客栈老板一枚透骨钉以此为信,转日城门口见。若你食言,我决计不会再管沈郁中蛊一事。”
“决不食言。”
说罢此事,少年一笑,语气倏然平和下来,好似方才的剑拔弩都是假象:“一码归一码,用花灯换你请我喝酒还要作数的吧?既然是请人喝酒,这副表情是不是有点?”
长鱼舟随即端出一副温润无害的笑意与他碰杯,二人都是心大又惯会逢场作戏的,推杯换盏,倒是没糟蹋一桌好酒好菜。长鱼舟本想灌醉了他多套些话,奈何那少年酒量极佳,终未能套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二人从戌时喝到子时,饶是提前吃了醒酒药丸,饮下数坛烈酒的长鱼舟仍是遭不住,只得悄然在左臂上钉了数枚银钉强迫自己清醒,随便一动便是钻心的疼。
酒局散场,少年先他一步走出酒楼,回头望着他。长鱼舟虽瞧不清面具背后的目光,却仍旧敏锐的觉察到少年的视线是锁在他左臂上的。
银钉被厚狐裘遮挡着,按理说不会被发现。长鱼舟有些恍惚,强作镇定抱着汤婆子在少年身前站定:“若无其他事,鄙人就先回去了。”说罢转身便走。
“长鱼舟。”少年唤住他,定定盯了他一会,语气不明道,“钉子取下来罢,今夜我不会对你如何。”
长鱼舟仅是回以敷衍地一笑。
那少年又道:“若你舍弃沈郁,我绝不会再找你麻烦。”
长鱼舟摇头,话语掷地有声:“即便没有血缘,我依旧是他兄长,断没有舍弃一说。”
少年默了默,低声开口:“你能为他做到什么份上?”
长鱼舟道:“便是要我为他一命换一命,也未尝不可。”
少年怔然望着他,终是没再说什么。忽一阵寒风料峭,长鱼舟被扬沙迷了眼,揉罢再睁开眼,身前哪还有那少年的影子。
他亦不再多留,折身赶回予君阁。
行至门外,长鱼舟见他的那屋内灯还亮着。他一身酒气未褪,正犹豫该不该进去,打房檐上落下一人,正是沈郁。
沈郁还未走近便嗅到浓郁的酒气,月下长鱼舟鼻尖冻得通红,一双漂亮的凤眸尤为迷离。
他什么也没问,上前取走长鱼舟手中宛如冰坨的汤婆子,将人带进屋中。屋里炉火烧得极旺,他扶长鱼舟倚靠在床上,万分心疼地捉住那人一双冰手往自己脖子上贴,奈何方才一直在外面吹寒风,脖子实在算不得暖和,于是又解开狐裘将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
长鱼舟自瞧见沈郁的那一瞬,紧绷的神志便彻底涣散,强压下去的酒劲泛上来,明明醉得不成样子,却仍知道把自己手往回夺:“手冷,别碰。”
沈郁拗不过他,只得拎起被子将他们裹在其中,将人圈紧怀里。被子是提前放在暖炉旁烤过的,不多时长鱼舟就暖和起来,迷迷糊糊扯身上衣袍。
沈郁轻柔褪下长鱼舟衣袍只余里衣,忽却被里衣左臂上斑斑点点的暗色牵住目光。他掀起衣袖,只见苍白手臂上赫然六个血淋淋的小孔。
原本那六枚银钉已经被长鱼舟取下扔了,也止过血,怪就怪在深山之中,血迹在油里墨色布料上并不明显。可他忘了,在灯下看这衣服并不是深山老林里的颜色。
这伤处全然避开要紧经脉,不难猜出是长鱼舟为了保证清醒亲手钉下的。沈郁胸口发闷,紧抿着唇为他上好药,继而起身要去备姜汁醒酒汤,冷不丁被长鱼舟抓住了手往被子里拖。
醉鬼力气极大,迷迷糊糊睁了几次眼,沈郁也分不清他醒没醒,只依稀听他唤自己名字,又叫他不要走。沈郁没法儿,只得也褪了衣物与他并肩躺下,奈何这人醉后太不老实,一个劲往他身上贴。
沈郁心中天人交战,终是伸出一只手将人抱在怀里。
窗外风声呼啸,屋内炉火劈啪。
沈郁盯着怀中人,满面阴郁。
长鱼舟大抵是醉得难受,眉头微拧着,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气色属实算不得好,人也瘦弱,乍一看纸人大抵都扎得比他结实。可偏偏是这样,这人却好似不知天高地厚似的,非要什么都自己扛着。
“你不与我说你的事,我便不多过问。可……”沈郁不满地喃喃一句,落在面前人身上的目光都心疼得颇有些小心翼翼,“明明说好了的,就不能靠我么?”
醉鬼听见他的话,不知嘟囔了什么,抬手扯住他胸前衣襟,起头睁开迷离的眸子深望着他,忽又伸出手来捧上他的脸颊。
沈郁心神震荡,目光落在那双颜色浅淡的薄唇上,缓缓俯下身去。
然而就在气息交融,双唇即将相接的那一瞬,他忽然听那人轻声喃喃:“忘忧,我只盼你平平安安。”
沈郁倏然止住动作,红着眼眶拉开距离。醉人不知自己可是仍在梦中,迷迷糊糊又阖眸睡去。沈郁便这般动也不动望他良久,终是认命似的一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只窃得半分温存。
“我也同样盼你平安顺遂。”他与长鱼舟额头相抵,神色痛苦,声音轻颤,“依靠我好不好?别再让我心疼了,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