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郁那点不可见人的旖旎心思被这话消磨了个干净。他本以为这小小毛病能一直瞒着长鱼舟,谁知才刚见面就露了馅,不由苦笑一声:“大年夜犯病扫了哥哥的兴,还要劳烦哥哥照顾我,属实过意不去。”
他这话说得认真,长鱼舟听了很是不是滋味,转过身来与之对面卧着,深深望进他的眸中。
沈郁被他望的心虚,垂下眸子避开,目光扫过那人顺滑乌黑的发、纤细苍白的颈、被衣服半掩着的线条分明的锁骨……到底是看哪儿都不合适,索性闭了眼,一口气深深吸入,再不太顺畅地吐出来:“哥哥想说什么?”
长鱼舟目光扫过他微微颤动的眼帘和忽而滚动的喉结,低声喃喃:“忘忧,你是我幼弟。”
沈郁不知可是长鱼舟觉察到了他的心思,一时心如擂鼓,强作镇定:“嗯?”
“非要我刨白么?”长鱼舟抬手,指头挑起沈郁额前滑落的发丝拨到一旁,:“我只你这一个幼弟,将你看得比命还重,你却说些什么‘劳烦’什么‘过意不去’的话把你我算得这么清楚,不是在割我的心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就如涓涓细流淌进沈郁心底,霎时化作炙热的岩浆与致苦的药汁,一半让他心神震荡,而另一半叫他鼻尖泛酸。沈郁忽而很想捧着那人近在咫尺的面颊吻上去。
但他不能。
长鱼舟说得很明白,他是幼弟,仅此而已。
沈郁承认自己觊觎着眼前之人,却并无胆量去扭转这种关系。他深以为长鱼舟所需要的是一个如长鱼泷一般乖巧的弟弟,所以他不会赌,也不敢赌。
就这样也好,亲情比糅杂这**的爱更为稳定久远。
他比谁都害怕失去。
沈郁心底响起一声沉重叹息,忽把心一横,像幼时那般将头埋进长鱼舟颈窝,闷声道:“不只是性命。哥哥于我而言,比任何都重要。”
被子里响着有如鼓点一般的心跳声。
振聋发聩。
这一夜沈郁矜持全喂了狗,厚着脸皮如幼时一般被长鱼舟哄着入睡。转日醒来理智回笼,再瞧长鱼舟目光闪躲。
长鱼舟正捧着碗肉粥小口咽下,一抬眸见沈郁又在出神,担忧道:“莫不是心病又犯了?”
“没有没有。”沈郁忙摇头,“今日的粥和小菜比往日可口太多,便想起在竹崖山庄时哥哥为我做的吃食。”
长鱼舟一笑:“是想尝尝我的手艺了?”
沈郁摇头,长鱼舟的手艺他确实惦记了好些年,但此刻天寒地冻,他怎舍得他这风一吹就生病的主去给他下厨。遂道:“予君阁的掌厨手艺虽不如哥哥,但已是不错,我吃那个便好。哥哥好不容易闲下来,还是好生歇息。”
长鱼舟自然懂他,他莞尔:“最近所幸无事,给你露两手。这粥与这几道小菜如何?”
“这些是哥哥做的?”沈郁懊恼方才心猿意马只想着昨夜温存,叹道,“怪我方才囫囵吞枣没品出什么滋味……粥还有么?”
“没了。”长鱼舟淡淡一笑将碗递了过来,“不过我的还没动,给你便是。无碍,我吃饱了。”
沈郁捧过粥碗,绿油油的新鲜菜叶配上大量细如发丝的鸭肉混在熬得浓稠的米粥中,另外还有几片鲜菌镶嵌在粥面中央,其上淋了些许鸭油,很是好看。他贴着粥碗沿缓缓舀了汤匙咸粥送入口中,刹那间鲜香满口。
沈郁细细品味,仔细咽下,末了浅浅一叹:“哥,日后待你成家,我还能吃到这些么?”
长鱼舟心道他娶哪门子妻,嘴上却笑道:“只若你想吃,为兄随时给你做。”
“真想吃一辈子。”说完这话沈郁也愣了愣,大抵是一口肉粥把他的神志都吃到了九天之外,忙掩饰似的笑了笑,“我随口一说罢了。”
长鱼舟从容启唇:“嗯,好。”
沈郁一怔,他还没分清长鱼舟这句“好”究竟是在回哪一句,长鱼舟便又接道:“你想吃,我便给你做一辈子。”
短暂的愕后是难以抑制的狂喜,沈郁抬眸望向长鱼舟。后者莞尔一笑:“出息。这么大人了,为了口吃食喜不自胜,说出去还不得被折枝他们笑话?”
沈郁仍是定定望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眸子看清他的真心:“哥哥说的是真的?一辈子?你没骗我?待你成家,怎么可能守着我。”
“我乐意打光棍行不行?”长鱼舟没好气道,几个呼吸的功夫忽又笑起来,“你还说要吃一辈子,待你娶了妻,日日守在夫人身侧,估摸着也顾不上寻我讨吃食。”
沈郁急道:“我也不成亲!”
“你才多大,情窦未开,说什么成不成亲的。”长鱼舟但笑,忽又想起沈郁好似有这么个心上人,“诶不对,你不是有个心上人么?”
沈郁语塞,干脆闭嘴装哑巴。
长鱼舟笑了,转而言其他:“说来,给你做的纸鸢怎么在这儿挂着?”
“得空回了趟竹崖山庄,看它挂在那边落灰实在太可惜,就捎来了。”
长鱼舟颔首,又浅笑着环顾四周。
这厢房被沈郁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屋内置办了一台小书架,里面整齐摆放着不少沈郁日常看的书籍,书架最上方摆着个小花瓶,里面斜插着一根枯枝。
这枝子分外眼熟,长鱼舟福至心灵:“这不会是我曾寄予你的花枝?”
当年沈郁在信中提及花开花败,如今在看到这截花枝时,信上短短数语复又轻飘飘落在心里,化成一声轻叹。
白驹过隙。
沈郁目光随长鱼舟的视线落在花枝上,心底羞赧怅然参半:“这花枝形状生得极好……”
其实待花枝送到他手中已是奄奄一息,他使了浑身解数才让叫它苟延残喘了几日。花枯的时候还难过了一阵子,枯枝舍不得扔,宝贝似的供了好几年。
沈郁又带长鱼舟来到窗边,打开窗户现出外面挂着的鸟笼,白身蓝尾的小雀在笼中蹦得正欢。
长鱼舟一笑:“布卢丁,许久不见这小家伙了。”
“它叫‘聒噪’。”
“什么?”
“‘聒噪’,哥哥当初给他取的名字。”沈郁不由失笑,这人拿小鸟儿找乐子随口给它的取名字,竟转头就忘了。
“还有淡墨。”沈郁打开另一扇窗,他在窗外安了个小木架,木架上搭了个小窝,窝里卧着一只胖胖的小灰鸽。这只胖鸽比娇生惯养的聒噪要警觉,沈郁才一开窗就睁了眼睛,知是主人来,咕咕叫上几声算是回应。
“这可真……”长鱼舟十分没涵养地嘲笑一只鸽子,“这胖鸟还飞得起来么?”
沈郁柔柔一笑:“胖就胖些。”
说话的功夫,窗外忽而落了几颗碎雪,继而雪花越飘越大,寒风由窗口灌进来。沈郁忧思过甚,怕长鱼舟受不住寒风,将窗子合得严严实实。
长鱼舟不住笑:“穿个外袍便是了,你当我是纸糊的?”
沈郁没说话,竟是默认了。
长鱼舟转身拎过自己与沈郁的狐裘给二人穿好,复又将窗子推开半扇。他迎着风,抬手去撩额前乱发,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郁微抿的唇,忽宽慰一笑,“我已是无缘醉卧风雪,若连冬景也拒之门外,那岂不是活得太没滋没味儿了。忘忧,你说是不是?”
沈郁未能读懂他的弦外之音,可光是字面之意,都让他说不上的难受。可那人偏偏云淡风轻,卧不得寒酥便去攀折夏花,戏不得凉溪便凭风行舟,无论境况如何,都恣意地享受当下,他便是这般自如又洒脱的人。
这样的长鱼舟,就如一阵轻快的风,能在沈郁心头留下一朵同样无拘无束的蒲公英。
真是拿这人没办法。
沈郁偏过头去煮了壶热茶端给他,把眼里那点心疼都藏在长鱼舟瞧不见的另一侧。长鱼舟接过茶盏,掀盖,馥郁香气窜入鼻中,他奇道:“怎么是斗雪红?”
沈郁方才撂下的活儿还没做完,边擦拭桌柜边道:“偶然听濯尘提及毛尖也是寒物,就留心问了句,他说斗雪红性温,我便备下了。哥哥先尝尝,若不喜欢我再换别的。”
温热的温度由杯壁顺着掌心缓缓上升,长鱼舟嘴角微牵,垂首饮下一口。沈郁往水中添了蜂蜜,甜丝丝的,他的忘忧最喜欢甜食。
说来,好久没给忘忧买饴糖了。
“哥,这个还你。”
长鱼舟思绪被打断,偏头见他把一个小布包放在桌儿上:“这是先前欠哥哥的银子。还差五两……”
区区五两不过是暗卿之人不屑于为之下山的小钱。长鱼舟不知道这孩子故意失约葫芦里卖的究竟什么药,遂莞尔道:“不过五两,就当是还过了罢。”
“不成,”沈郁认真道,“差一个铜板也是差。”
长鱼舟顺了他的意:“那就是你失约了。失约了要如何来着?”
沈郁展颜:“哥哥说什么是什么。”
“先欠着。不过说来,我当真没想到你能在半年内攒下这些。”
长鱼舟一行商之人,下意识算起钱财来。予君阁最挣钱的活计便是取人性命,最热衷此事的非刃一年下来最多也不过积攒千两。沈郁这得是接了多少不要命的活儿才在短短半年攒下一千五百两银?
长鱼舟越想越后怕,面色极黑:“真是疯了,我又不是真催你还钱。”
沈郁心虚道:“不过运气好赶上单大活儿。”
长鱼舟:“我还未问,你在予君阁化名是什么?”
沈郁化名着实说不出口,正想着如何糊弄过去,恰此时暗卿哥儿几个无所事事,差苏言传信唤他二人一块儿打牌九。
长鱼舟入了冬就愈发惫懒,沈郁也不爱凑热闹,前去不过凑个人数,没打几局便寻着由头溜了。
恰近晌午,长鱼舟见有小厮搬运新鲜食材,忽兴致盎然:“给小少爷开小灶。”
沈郁哪舍得真让他去做什么吃食,但到底是拧不过,两人一路说笑进入长鱼舟、池未央私用的小厨房。
沈郁将盛放食材的竹篮放置一旁:“哥哥也教教我吧。”
长鱼舟回眸:“怎么忽然想学?”
沈郁低低一笑。
“教你个简单的,笋蒸肉。”长鱼舟打开竹篮挑出个肥硕的冬笋来,这冬笋是他从雾山那边快马加鞭运来的,先前除夕宴便心心念念想带给沈郁尝尝,如今终算是如愿了。
鲜笋切开放入研制过的肉末,最上放一块猪油,入锅一蒸,笋汁沁入肉末中,使得猪肉香而不腻,脆嫩可口。沈郁天赋不差,又得长鱼舟手把手教导,菜烧得真像这么回事,锅盖掀开,香飘十里。
长鱼舟趁这功夫又做了清汤越鸡、龙井虾仁、鱼羹。取来碗筷,他笑吟吟扫了眼窗外:“忘忧,开窗看看外面是哪个馋鬼。”
沈郁得令,未等开窗那人先一步绕门进来。
岁寒身着一袭白衣白袍,腰间点缀着一枚葱绿流苏玉佩,手拢着靛青披风不住呵气:“你们这做的什么?我正在后花园闲逛,打老远就闻见一股子肉香味儿。”
“闲来无事,给幼弟开个小灶。”长鱼舟笑着递了个碗筷过去,“饭在锅里。”
岁寒没推脱,解了披风折身回来,兀自给自己乘了半碗米饭,与长鱼舟沈郁围桌儿而坐。
“怎么今儿饭量这般小?”长鱼舟问,“说来折枝呢?你怎么没跟你那亲亲师兄黏在一处?”
岁寒捧着碗重重一叹:“他躲着我。”
长鱼舟奇道:“怎么回事?”
“昨夜你们提前回去后,黑禹说要及时行乐,又拽着大伙儿去山下喝花酒。后来大家都醉了,他们留宿花街,我与师兄回予君阁又去后山喝酒,再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岁寒苦着脸:“寻常初一我和师兄是要去庙里上香祈福的,今早我唤师兄共用朝食,师兄说吃过了。而后青鹭组了牌局,师兄不爱玩牌九的人竟头一个应了,还让我不必等他。狐狸你说,他是不是躲着我呢?”
长鱼舟颔首。岁寒折枝向来成双成对出没,活像是连体之人,此般确实异常。
“我自诩酒品不错,不该是醉后开罪于他。可其他缘由,我又实在想不起来。”
见岁寒满面愁容,长鱼舟温声宽慰:“这般,一会儿我设法帮你探探。”
午后,岁寒继续在后花园无所事事,沈郁长鱼舟则拎着食盒去找苏言折枝他们。
屋里牌局没散,青鹭赢得盆满钵满,暮行、苏言不赢不赚,折枝荷包已经见了底,他摆摆手:“肚子空着难受,我不打了,你们先玩着。”他这一喊饿,其他人也惦记山珍海味美酒佳肴,遂散了牌局改去山下吃酒。
折枝慢慢悠悠起身,目光瞥见沈郁手中食盒,眯眼笑问:“小忘忧藏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我的份?”
沈郁颔首:“有的。方才与哥哥学厨做了几道菜,估摸着折枝哥和濯尘还未曾用饭,多炒了些拿来。不若去寒江雪小坐?”
闻言,苏言目光闪动,视线迅速在沈郁、食盒以及长鱼舟之间扫上一圈,惯而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而折枝欣然笑道:“那自然是好,让我尝尝小濯尘的手艺。”
寒江雪是予君阁后山观景小楼,寻常无人往来,是偶尔约人小叙的绝佳场所。沈郁去温了壶热酒,四人赏景小酌用餐闲谈,一餐毕,沈郁邀苏言去山中踏雪,给二人留下攀谈空间。
折枝本就是个憋不住心事的,苦苦支撑了一个上午的明艳笑意霎时支离破碎,哀嚎道:“狐狸啊,我怕是要疯了!”
长鱼舟抿了口温酒:“瞧出你有心事,到底是怎么了?”
“这怎好说出口……”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折枝指头勾着衣领掀开些许,显出颈侧一抹淡淡的红:“晨起梳洗时瞧见这个。可我对昨晚与岁寒发生了什么没有一点印象,瞧她的反应大抵也是不记得。但不记得就当没发生过岂不是禽兽?”
长鱼舟问:“你怎么看待她?”
“要与她同生共死是自小刻在骨子里的观念,所以曾经没想过对她是什么心思。”折枝重重一叹“但现在想明白了,原来我心悦她。”
长鱼舟失笑:“既然想明白了,那还有什么可愁的?”
“这么多年我们形影不离,是穿一条裤子铁打的交情,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她若知道我对她是这般心思……啊,不行,狐狸,我不敢想。”
“那你当如何?”长鱼舟一笑,“断了念想?”
“不知道。”折枝揉着额角,“狐狸,若你对忘忧那孩子起了这种心思,你该如何?”
长鱼舟默了默。
若他与忘忧如折枝和岁寒这般,双双无牵无挂、无世仇、无复兴家族的担子,若他真能岁岁与忘忧相守……
他眯眼笑了笑:“若如你二人一般一身轻,我便是机关算尽,也要让他的目光只落在我身上。”
折枝错愕抬眸:“啊?狐狸,嗯,怎么说呢,相识这么多年,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性子。”
“人就活这一辈子,为了心中所求拼上一把,便是求不得也好过临死满怀遗憾。”长鱼舟从容小酌,末了莞尔,“不过若没有万全把握,我不会捅破窗户纸。”
折枝沉思良久,再抬眸眼底郁结已散:“有理。狐狸不愧是桃花神,听君一席话,我觉得我也没这般禽兽了。”
长鱼舟无奈勾唇:“桃花神又是什么时候的称呼?”
“你不知道?”折枝恢复往日灿然笑颜,“之前咱们去喝花酒,楼里那个花魁……叫什么来着?”
长鱼舟抿着酒漫不经心提醒:“忍冬。”
折枝合拳一拍掌:“对,忍冬!黑禹喜欢她喜欢得紧,砸了多少银子才换得与她对饮片刻,还是隔着纱帐的!结果你不过与高台之上的她遥遥对视一眼,就被邀去阁中听曲。这不是桃花神是什么?”
他正说着,门外忽传来一声轻笑,接着沈郁绕过屏风走进来:“原来哥哥还有这等风流韵事。花魁风采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