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个月里,长鱼舟日日跟着长鱼筱叶学辨蛊与避蛊与解蛊。日升日落,斗转星移,转眼便入了冬。
腊月,莫怀安来信说炼制若神香的药材基本准备妥当,如今只差一味血凝枝。这味药材长鱼舟原先在钟鼓城向城主讨要过,后来被他炼了颗解毒丸子给沈郁以备不时之需。血凝枝在上春收成,如今倒是不急着去。
怀安一同送来的,还有宋子游的信。长鱼舟一行行看下来,眉头渐渐紧,信中所言,三皇子突然身中奇毒,太医束手无策,子游请他相救。
长鱼舟即刻收拾行李与师傅辞别,扣门无人应,遂推门而入,只见桌案师傅惯用的茶杯下压着张纸,取来见纸上书:云止,为师云游四方去了,勿念。
长鱼舟来不及多思,快马加鞭向都城行去。
三皇子宋韫中毒这事说奇也奇,说不奇,确实不算出人意料。
当年北疆战事吃紧,太子久卧病榻的时候,是宋韫亲自北上安置流民;而后钟鼓闹疫病,亦是宋韫四处调配草药、平暴民,若说得民心,若干皇子再没谁比得过宋韫。
太子病故之后,十一皇子尚且年幼,七皇子宋子游无心朝政,一心做他的纨绔子弟,有心争储的也不过宋韫、四皇子宋珸和八皇子宋琪,但宋珸为人乖张暴戾,宋琪脑子不大好使被丞相当做傀儡,朝中贤臣如何站位一目了然。
所谓树大招风,眼见宋韫就要被被立为储君,也不知是谁沉不住气给宋韫下了毒。圣上盛怒,整个朝廷被风雨笼罩着,人人自危。
抵达都城,长鱼舟顾不得更衣沐浴,直线前往三皇子别苑。马车穿过长街,长鱼舟掀开帘子向外望,听路旁不少百姓讨论三皇子染病一事,大多忧心忡忡,宋韫深得民心果然不假。
马车绕着院墙行至别苑后门,宋子游提前接到长鱼舟的消息,命老仆提着灯笼在后门等。待行得近些,长鱼舟才发觉灯火笼罩的并非老仆一人,还有给三皇子送禽蛋的百姓。
马车停下,长鱼舟掀帘与那老仆打过照面,老仆核桃皮般褶皱的脸上终于裂开一点笑意,忙招呼门卫开门。
恰此时,长鱼舟余光瞥见檐上掠过一道黑影,他当机立断,飞身追上,那人竟是不躲,拔剑与他交战,一柄长剑在月下泛着幽绿寒光,显然是淬了毒的。
借着月光,长鱼舟瞧见这人身量与他一般,面容被面具遮得严严实实,宽肩细腰,从骨相看得出他约莫弱冠年岁,武功极佳,每招每式都耍得漫不经心,可饶是如此,势头上却仍压着他些许。
长鱼舟不敢轻敌,从怀中抽出骨生花,明月之下,二人踏着房檐缠斗于一处,长剑破苍穹,扇刃掠寒光。
老仆唤来护院相助,长鱼舟忙出声制止:“别过来。”同时衣袂翻飞,一把暗器脱手而出,直取少年面门。后者长剑在手中一旋,只听叮当几声,暗器轻易被其击落,而后他迅速便招,以剑格挡长鱼舟扇刃攻击的同时,再迅速变换攻势,长鱼舟只得连连退守。
这少年剑法极为诡谲,速度也极快,几次剑刃险险擦过长鱼舟侧脸和脖颈,几缕青丝被剑气削断,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长鱼舟推开折扇暗格释放扇中毒粉,可这毒却好似对这少年并无作用。非但如此,他的扇刃却连少年半点衣角也挨不上,各式各样的暗器被少年打飞,叮叮当当落了满地,哪些可以用剑挑开,哪些藏着毒粉只能躲不能打,这少年竟是一清二楚。
与这样的高手交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长鱼舟就渐渐体力不支,大汗淋漓,行走江湖这些年,他是头次在毫无保留的情况下仍觉得自己丝毫没有胜算。他设法逃开,但那人却就如猫逗老鼠一般,既不伤他,也不让他逃离,耐着性子一下一下与他拆招。
长鱼舟索性分出一部分精力去打量这个少年,可越看就越觉得这少年的身形分外熟悉,但他所识之人哪有这样一号人物?
良久,那少年好似终于觉得乏味,手下招式徒然凛冽起来,脚下步伐诡谲,身形一闪竟出现在长鱼舟身侧,一手抓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扣着他的脉门将他右手反剪在背后。长鱼舟挣脱不得,可对方却也没了下一步动作,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竭力挣脱,好似在戏耍有趣的猎物。
长鱼舟遂也不再挣扎,脚下悄然踩开鞋底封着的毒粉,一边冷静问道:“阁下这是想做什么?”
却闻那少年轻笑一声,用腿别住他那只藏着毒粉的鞋,同时扣着他的喉咙将他拉向自己,低沉的声音由耳畔传来:“我早便听说过你,这些年一直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你与我想象得不大一样,实在是……太弱了。”
长鱼舟蹙眉,然而这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倏然一怔。
“沈郁这些年劳烦你照顾。”
长鱼舟瞳孔紧缩:“你与沈郁什么关系?!”
那人嗤笑,吐息擦过他的耳朵:“哟,这般紧张,莫不是真将自己当着那家伙的兄长了?”
长鱼舟咬牙:“我自然是。”
那人冷声笑了笑:“本该找沈郁算旧账,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既然他在乎你,便看看如今的他能自我手中保护你,还是又如往昔一般看着亲人在他面前一个一个的死去。”
“旧账?你说清楚!”
“我为什么告诉你?”那人顿了顿,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有趣的点子,他恶劣地笑起来,“给沈郁的战书……落在哪里好?”
那人忽俯首叼住长鱼舟的衣襟使劲一拉,狐裘连着衣袍滑下肩膀,他重重咬了上去,贝齿陷入光洁皮肤,一抹刺目的红沾上他的唇。长鱼舟闷哼一声,吼道:“属狗么你,放开!”
那人抓着他的腕子任他挣扎,半晌终于松了口,调笑般漫不经心道:“你说,若是沈郁瞧见他会怎么想?哈哈哈哈,我可真是期待。”
说罢,他闪身退后。长鱼舟追上前去,可那人却比他还快,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中,只有一句话顺风而来:“不要着急,日后会再见的。”
夜正浓,三皇子别苑星星点点的灯火被远远甩在身后,长鱼舟失神伫立,四周寂静无声。
那人知道沈郁,并且与他有仇。既然如此,他所说的“劳烦照顾”又是什么意思?他与沈郁有什么关系?
长鱼舟关心则乱,一时面色惨白如纸。方才他在那人面前毫无还手的余力,倘若有朝一日他们对峙,那他该如何护住沈郁?
从没有哪一刻,长鱼舟如此惶恐不安。
我在明,敌在暗,偏偏对方什么都知道,而他连那人是谁都不清楚。
长鱼舟深吸口气,忽然心下一凉。方才他一心想着沈郁之事,全然忘了那个怪人是从三皇子别苑中翻出来的,那人此番目的是宋韫!想到这儿,长鱼舟立刻拉上衣服折身回去,庭院中护院和老仆满脸焦急的候在原处,长鱼舟上前,不由分说道:“快,先带我去三殿下那里。”
老仆立即遣散护院,引长鱼舟进入宋韫卧房。宋韫卧在榻上,面如纸色,双眸紧闭,身形消瘦得不成样子。宋子游则伏在他身侧睡着。
长鱼舟立即上前去探宋韫鼻息,还好,还是活的。长鱼舟复又摇醒宋子游,见他睡眼惺忪面容憔悴地支起身来,这才暂且松了口气。
宋子游脸色比起宋韫好不到哪去,待他看清长鱼舟,恰是见了活菩萨,眼底透着希冀:“阿舟,快救救三哥。”
长鱼舟一边诊察,一边将方才之事与宋子游细细说过。宋子游神色不太自然:“三哥这几年来一直与一些江湖组织有所牵连,也不知……”
“你可知三殿下是与何人有牵扯?”
宋子游摇头:“我不曾听说。”
长鱼舟蹙眉,问过宋韫症状,又仔细检查他身上各处,最后取毒血试毒。
半柱香后,长鱼舟放下毒血,叹气:“对不起子游,三殿下所中之毒名为三线茶,是一种慢性毒,需连续一年定时服用此毒,再毒引引出毒性。三殿下方才被下了第三次毒引,我已无能为力。”
闻言,宋子游神色难看到了极致,扯住长鱼舟衣袖:“你需要什么药材都可以!阿舟你再试试救救三哥!”
长鱼舟摇头:“子游,这毒三次毒引下过之后再无可解,我实在是束手无策,抱歉。若你只要他活着,我有办法吊着他的命,但日后他除却有呼吸,与死人无异。”
“真没别的法子?”
“没有。”
宋子游默然良久,哽咽道:“罢了,三哥向来要强,怎能容忍自己这般活着。他,他还能撑几日?”
“长则半月,短则……”
长鱼舟没说完,宋子游却是明白他的三哥随时可能撒手人寰。
二人相对无言,屋内被近乎压抑的寂静笼罩着。
良久之后,他像是已经接受了这事实,又或是悲伤至极,现下反倒平静下来。可纵是表情如常,却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宋子游没擦,或许他自己压根没察觉到。
他自顾道:“我母妃寒门出身,是父皇微服私访时遇上的小家碧玉,进了宫便成了父皇连名字都记不得的妃嫔,在金丝笼中郁郁而终。我亦是最不受宠的皇子。幼时受宫人欺辱,吃不饱穿不暖,空挂着皇子的名,实则连其他皇子们的伴读都不如。唯三哥不嫌我出身低微,对我颇多照拂,使我衣他之衣、食他之食、阅他之书。宋子游能走到如今,全因三哥……”
他所言也仅是自言自语,话未尽,语已止。一声长叹后,宋子游苦笑摇头:“阿舟,劳烦你跑这一趟了,我让管家给你安排厢房。”
长鱼舟亦是一叹,摇头:“子游,我得走了。先拟个方子,尽量让三殿下多撑几日,好好道个别吧。”
烛火昏黄,长鱼舟执笔写着药方,宋子游站在他身侧,目光深邃,憔悴的容颜酝酿着复杂的情绪,待长鱼舟收笔,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前者便安静等候,未曾打扰他。
良久,宋子游强挤出一抹难看的笑意,随后他将目光落在宋韫身上,声音喑哑:“你说这毒要长期服用,我方想起近两年内三哥身边时常跟着个戴面具的少年暗卫,兴许他便是你方才撞见之人。”
长鱼舟一怔,又听宋子游道:“这几年三哥性子变了许多,纵然在众人面前始终温和可亲,背后却是杀伐决断,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则手段。我甚至因此与他吵过一架,他却说,‘争储本就是一条血路,没谁手段干净’。我曾对他的这些行径嗤之以鼻,但是没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我是知道的……阿舟,你我今日一别,恐怕很难再见了。”
长鱼舟隐隐听懂了宋子游话中的意思:“你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宋子游那双眸子还是红的,那眸子里是一片清明,坚决无可动摇,“小十不务正业,小十一虽是个好苗子,可年纪尚小,江山若是落在宋珸和宋琪手上,只怕往后战火连连民不聊生。当年我不愿介入纷争,佯作纨绔子弟四处逍遥自在了这些年也值得了,如今我要回朝堂中去。”
长鱼舟内心波涛汹涌。他的友人宋子游、当今七殿下,他看似玩世不恭,但骨子里是君家的魂,始终如此。所以他愿意为了百姓,舍弃那个逍遥自在的“宋子游”,重新作为宋珏回到他所厌恶的水深火热中去,炼化成一根能撑起东州的梁柱。
世人皆以为宋珏纨绔,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治国的那块料子,可长鱼舟一清二楚,子游的才学与头脑并不输宋韫,而且他还有一颗心系天下的心。
长鱼舟整理衣衫,毕恭毕敬向他行上一礼:“愿七殿下披荆斩棘,愿我东州,太平昌顺。”
宋子游郑重道:“苍生为重,子游定初心不变。”
长鱼舟亦是正色,他将一个小药瓶递到他手中:“这是一枚清净丹,可在三年内规避百毒,你收着。子游,这条路我无法陪你走,自此一别,你与朝彻定要小心。”
宋子游没有推拒,他将药瓶收入怀中:“多谢阿舟。现下我走不开,不送你了。你也万事小心。”
长鱼舟颔首,辞别宋子游,长鱼舟苏言踏上马车,车内昏暗,长鱼舟一言不发,做车夫的下属先坐不住,问道:“公子咱要去哪里?”
长鱼舟想也不想开口道:“去予君阁。”
“这……”下属为难道,“城门已经关了,公子。”
长鱼舟这才回过神来,他重重按了按额角:“走,先回璇玑楼。”
两刻钟后,璇玑楼二层茶室中,长鱼舟与莫怀安相对而坐,两人之间隔着一方桌案、一盏油灯,火光笼着一片诡异的寂静。葳蕤灯火将长鱼舟眉宇间的郁结照得分明,而坐在他对面的莫怀安神色沉重较他有过之而无不及。
莫怀安最清楚长鱼舟在毫无保留的情况下究竟有怎样的实力,凭他那诡谲的轻功与浑身防不胜防的毒物,只怕能与当今魔教教主分个高下。今日却在那神秘人面前半分优势也没占得,放眼整个江湖,没哪个叫得上名号的人能有如此实力。
许是巫月之人。巫月擅蛊,擅毒,如此一来,长鱼舟的攻势则全然不起作用,且对方的剑法亦是数一数二,便是拼武功,也奈何不了他。
更令人头疼的是,他们不清楚巫月的目的。
若为两国纷争,他们全然不用混迹江湖,可他们偏偏先除雪谷,又混进中原,又莫名其妙地对三皇子出手,行事全无章法,无迹可寻。莫怀安派出去这么多眼线,可就是没有任何有关云谷、巫月的消息。
敌在暗,我在明,便是想未雨绸缪也无计可施。
更令长鱼舟不安的,是他那句“沈郁劳你照顾”。
巫月人对云谷痛下杀手,可长鱼舟却并未从这句“劳你照顾”中听出半分恨亦或是其他,到好似是真心实意地说上这么一句。
事关沈郁,他总是做不得平心静气。
巫月与云谷究竟有何纠葛?巫月如今的目的为何?他们在江湖上的容身之所在哪?巫月人与三皇子之间有什么秘密?还有沈郁对于那神秘人而言,究竟是何立场?
本以为摸到了线索,可当长鱼舟知晓了一些真相后,反而如同置身迷雾之中,每走一步都可能踏入万丈深渊。他不怕如履薄冰,也不怕危机重重,但他怕沈郁如履薄冰、危机重重的时候,他却无能为力。
他是沈郁的兄长,本该无所不能。
这一夜,长鱼舟与莫怀安列举了无数可能性,可疑的、需防备的、可以着手调查的、江湖中、朝野中……就好似没头的苍蝇,没有线索便挨条路的摸索,指不定瞎猫碰上死耗子有新的发现。
不知不觉,遥远的东方泛起鱼肚白,熹微晨光打在厚实窗纸之上,微微透着光。
长鱼舟满面憔悴起身推开窗户,寒凉的冬风迎面而来,像是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竟浇得他陡然生出几分清明与镇静,远处似有一把名为“道法自然”的利剑斩开了黑压压的远山与昏暗苍穹相接之处,晨曦从天际撕裂的口子中钻出来,遥遥晃了他的眼睛。
有这么一瞬间,长鱼舟似是捉到了些许天地之道,心也随之豁然开朗起来。
一味发愁也不是办法,不过好在对方虽是沈郁对家,但眼下那人的目标却是他自己而非沈郁。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予君阁,竹崖山庄是回不去了,待他寻到血凝枝,就安心留在予君阁炼药。
总而言之,他的忘忧无事便好。
至于之后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倒时再随机应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