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头两天魔教上上下下安静如鸡。才出了这么大事,谁也不敢去触教主以及左右使的霉头。
整整两天长鱼舟都在对着黑衣人的尸体发呆。
这些尸体长鱼舟从头到脚都细细观察过,除了每人腰侧的一片断羽刺青,再无任何可以表明他们身份的东西。
这个势力,先是追捕沈郁,再之后有插手庙堂之事,如今连魔教也入了局,他们的目的究竟什么?
还有断羽刺青。长鱼舟未听过中原哪个组织身刺断羽刺青。
再就是那个杏眼男人……
据刃庭花收集的情报来看,是杏眼男人与宁呈结盟篡夺教主之位,先前除教主未果,之后亦有策反之向。只不过刃庭花提前泄露出的要在除夕夜宴谋反的消息使得他提前了策反以坐收渔翁之利。
但就当时情形来看,杏眼男人的势力助宁呈上位是假,哪怕宁呈真的坐上教主之位,他们也会再处理宁呈。所做一切不过是借宁呈之手制造魔教内乱削弱魔教势力,再自己做最后那个“黄雀”,只不巧这夜宴本是圈套。
但按这般思路理下来,宁呈被擒后,知道这是圈套的杏眼男子就该带队撤离,那人为何偏要现身,甚至舍弃原有计划不顾一切取他性命。
除却怀安和林岸,便是子游或是言之,也未将他的过去与现状了解得如此详尽。但那人却都知晓,并且恨着他。
会是谁?
长鱼舟不由毛骨悚然,有些后悔当时未曾追上去。
寻常人受了这般重的伤再爆发内力决计是活不过几时的,但长鱼舟却知他定然无碍。
药人自幼以奇毒炼体,体质异于常人。药人非但百毒不侵,更是拥有超出常人的敏捷与力量,甚至痛感都较常人更淡,伤口也可更快愈合。但这种炼体法子并非善方,不过是使得神经麻痹感知衰退,并激发潜能,无穷无尽地透支身体。就好似一根弦,无无限绷紧终会断裂一般。
且炼制成药人并非易事,需要自幼炼体,且所受之苦非寻常人可想象的,当是要有过于常人的意志方能撑下。说是药人将自己的身形当做物件使用也不为过。
药人皆是一把刀,锻刀之人也并不在乎这刀能用多久,只若有一时锋利这便足够。
究竟什么原因,让那少年自幼便心甘情愿成为一把刀?
又是什么原因、什么时间使得他与自己结仇?
谜团难解,长鱼舟并不打算用魔教的势力去调查此事。这个男人背后牵扯的,只怕会让他陷于被动之中,只能动用璇玑楼的人手。
正月初三,长鱼舟用尽了手段,确认再不能从宁呈口中一星半点有用信息后,便用一枚飞刀了结了他的性命。另一边,刃庭花忙于清算魔教余下的人手,朱笔划去名册上故去之人,清点来清点去画了个满页朱红,实是损失惨重。
魔教左右使各有各的头疼,究竟是借酒消愁也好还是宣泄也罢,总之当天夜里,二人再次坐在戏鸳楼之中,给自己补了个大年晚宴。
刃庭花将整个戏鸳楼清了场,莺莺燕燕在台上唱曲儿跳舞,二人坐在楼阁二层,旁侧没安排婢女伺候,说话也方便。
刃庭花兀自斟了酒,言笑晏晏举杯:“经这一闹,你我交好之事可是瞒不住了。”
长鱼舟扬唇与他碰杯:“谁与你交好。”
刃庭花只是笑,饮尽杯中酒,而后收敛笑意:“先说点正事。宁呈供出了什么?”左使鸩的审讯手段他是见过的,这人瞧起来平和温润,手段却狠绝得让人胆颤,他不愁鸩问不出东西。
“还有几个年关未回魔教的漏网之鱼,名单我回头给你。不过他并不清楚他在外面搭上的势力究竟属于哪方,对方允诺他便信了,倒也是蠢得厉害。”长鱼舟慢悠悠放下酒杯,正色道,“你可知是否佰草山庄养过药人?”
刃庭花思索片刻,摇头:“倒是未有听说。你若疑心,我再叫佰草山庄里的桩子细查查。”
长鱼舟颔首,刃庭花又道:“说来能炼得出药人的不还有个叫那什么,原浟,对,原浟。但他神出鬼没,我查不出他的消息。”
长鱼舟顿了顿:“不是原浟。”
刃庭花奇道:“你怎么如此确定。”
“他死了。”长鱼舟道,“我杀的。”
“你杀的?”刃庭花大惊,“怎么回事?”
长鱼舟淡然扯谎:“瞧不顺眼,恰巧遇见,就杀了。”
刃庭花半天没说出话来,手中酒杯举了又放,半晌才愣愣道“哦,嗯,不愧是左使。”
长鱼舟不欲再提此事,转言道:“据我所知,不仅是江湖,对方如今在各处搅动风云,这次他们的目的兴许是削弱甚至吞并魔教势力,你可要千万小心。人手可还够?”
刃庭花叹道:“损失惨重,我已经调回一些暗桩,今后你我的担子又重了些。”
长鱼舟苦笑,刃庭花收了话题,舀了一碗鱼羹给他:“好了,这些改日再愁。我这戏鸳楼里的厨子可比教中的好上太多了,尤其是这道鱼羹,鲜嫩爽滑,你可要趁热好好尝尝。”
长鱼舟暂且将琐事抛在脑后,鱼羹入口果然鲜香无比,并不逊色自己竹崖山庄的厨子。他忽又想到年三十晚宴上的那道冬笋,这些都符合忘忧的口味。
他着实是念忘忧念得紧,只可惜雾山魔教与枫山予君阁相去甚远,而如今教中又少了几员大将,培养新的人顶替也要花时间、防御外敌也要花精力,这节骨眼儿实在是抽不得闲去看看他。若想相见,短时间内怕是又难了。
刃庭花见他一餐连连出神,出声问道:“想什么呢?”
长鱼舟抬眸,直言:“那日宴席上……”
刃庭花与挽叆相隔这般远的距离,若非那人的视线一直锁在挽叆身上,又怎能这般及时地出手相救?
心悦与否,答案昭然若揭。
他摇摇头:“不没什么。”
刃庭花好笑道:“什么事值得左使吞吞吐吐?”
窗外夜风摇动旌旗,夜鹰旋飞振翅;楼下歌女声如莺雀,唱着纸醉金迷。而他在嘈杂的喧闹声中,眉眼温柔地望着一碗鱼羹,缓缓启唇,却掷地有声:“小花,我要离开魔教。”
“嗯?要查什么我……”刃庭花后知后觉,“你的意思是……?鸩你疯了?魔教岂是你说走就能走的地方?教规是什么你知道!你不要命了?!”
长鱼舟慢慢抬起眼帘,哪怕是隔着面具,刃庭花也可瞧出他眸底坚决: “我清楚。”
从未有几时如现在这般归心似箭。那个杏眼男人所说的话就如一根刺狠狠扎进他的心里。他绝不能像曾经失去小泷那般,再此失去忘忧。
他要他的忘忧安然无恙。
“左使的职务,那些营生我早就安排妥当了,不用费心打理,即使我不在没关系。还有——”
刃庭花愣了愣,忽而火上心头出言打断:“鸩你早就想走了是不是?!为什么?魔教有什么不好?”
“我确实早就想离开这里,先前因一人临终之言而渴望自由,哪怕我甚至不明白自由究竟为何,自由之后又要何去何从。可如今不同了……魔教没什么不好,只是你有你想守着的人,我也有。”面对刃庭花困惑又恼怒的神情,他平静起身,“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随我来。”
两道身影由繁华街巷走入昏暗密林,直至林深湖畔。幽寒月光透过稀疏的枝丫,照亮了小小一方孤冢。刃庭花凝视着墓碑上简简单单的一个“泷”字,许久才回忆起这个墓的主人是谁。
那个乳名长生的孩子,左使的心肝。
他曾见过这个孩子一次,那时这个孩子已然瘦得不成人形了,头上歪歪挂着个与鸩一模一样的面具,但并未遮住他病恹恹的容貌。他窝在鸩的怀里勉力笑着,好似这般就能让自己显得健康,不让抱着他的人难过。可便是再怎么笑,也仍旧是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后来,这个孩子死了,鸩也好似随他一起死了,每日如行尸走肉,又如危险的杀戮傀儡,麻木地手刃一个又一个魔教的敌人。又或是将自己关在屋中,炼制最为残忍致命的毒。
他忘了鸩多久才走出来,多久才重新变回现在的样子。
其实不用鸩多说什么,刃庭花已然全明白了。他记起那个死去孩子的模样,也记起长鱼舟从他手中买下的那个孩子的容貌。这个男人,如今有了牵挂的人,他的家不再是魔教,而是那个人的身畔。
刃庭花深深吸了口气:“鸩,你失而复得了,如今想安安稳稳地当那个人的哥哥,是不是?”
长鱼舟坦言:“是。”
刃庭花紧握双拳,他不是不能理解鸩的心情,可偏有种无名之火涌上心头,逼得他咬牙嘶吼:“如今魔教什么状况,你要撂挑子说走就走?那魔教算什么?挽叆算什么?!那和已故之人生的几分相像的孩子是你弟弟,挽叆就不是你师妹了是不是?不是你未婚妻了是不是?!”
长鱼舟面色难看:“我——”
“你我皆是左右使,但我们不一样!是,我是心悦挽叆,我也想护她,可我自小便是晦气的棺材子,是肮脏的叫花子,是偷儿,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我心悦她,我配吗?!”刃庭花双眼通红,怒吼道,“而你自小生长在这里,身世干干净净,挽叆在意你,教主看重你愿意将挽叆许配给你,你跟我这种半路入魔教的野鸡不一样,你拥有我羡慕不来的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在你心里,挽叆不如你那才相识没些日子的野小子重要么?”
长鱼舟默然,刃庭花自觉失态,咬牙偏过头去,二人皆是无言。
风过林叶沙沙作响,树影摇曳纷乱。
长鱼舟深深一叹:“小花,情之一字最是无可勉强。挽叆是我师妹,我在乎她,正因如此我更不愿心中无她还要与她喜结连理,我给不了她想要的,给不了她幸福,又何必要应承这门婚事。”
刃庭花渐渐冷静下来,他听长鱼舟继续道:“我爱她、疼她,独独无法娶她。魔教是我生长之处,我亦无法舍弃,便是要走,也得先将眼下的烂摊子收拾好,再者培养个能代替我的人,才好安心离去。魔教有你,我没什么放不下心的。”
刃庭花百味陈杂,良久,他终于张口:“鸩,教主那边你打算如何,他怎么可能放你走?”
“教主那边我自有办法,你无需担心。”长鱼舟道,“前些年培养的那些蛊苗,给我留一个脑子聪明人性好的。武功不用最好,说得过去便是,一定得有医术底子的。”
刃庭花一叹,颔首算是妥协。
长鱼舟忽而笑开,月华温柔倾泻,他语气亦是郑重温柔:“小花,无论你过去是什么样的身份,能从一众蛊苗中杀出来坐到如今的位置,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魔教右使,谁也无可替代,亦无需妄自菲薄。”
刃庭花愣了许久,半晌,他终于抬起眸来,缓缓伸出三个指头:“我刃庭花,永世不负魔教、不负挽叆,否则万箭穿心死无全尸。”
长鱼舟遂也伸出三根指头:“即便日后我离开魔教,魔教有难,我亦不会袖手旁观,否则百毒穿肠,不得好死。”
月下孤冢旁,无人知晓相斗多年的魔教左右使对彼此敞开心扉,为魔教立下毒誓,继而并肩一同归去。
刃庭花办事效率极高,转日便给长鱼舟送了个符合他要求的孩子来,说是新一批蛊苗里没合适的,遂把自己本来要培养作亲信的苗子送了过来,真真心疼得不行,让他千万好生培养。
长鱼舟坐在院中石桌上,这丫头身着一身素白,正垂眸倒一杯拜师茶。
她刚十六,眉目宛如疏淡水墨,一双招子水灵又清冷,气质有点像初见时的忘忧。长鱼舟收回目光,受了她的拜师礼,喝过她递来的茶便算是收了徒,可巧这孩子也姓莫,遂赐字“撄宁”,愿外界干扰莫扰其安宁。
他心知这孩子不过是日后顶替鸩位置的人罢了,可仍是免不得以长鱼舟的心性与她相处,如当年指导沈郁那般耐心,教她轻功、教她毒术、教她要循序渐进、教她与人为善、 教她临危不乱。
他这边进展顺利,那边刃庭花清理魔教叛党亦是顺遂。
玄德十六年二月,宁呈亲信丘氏被擒。
玄德十六年七月,驻点翠楼主管刘氏潜逃未成,自刎而亡。
玄德十七年一月,香满堂老板被刃庭花一刀抹了脖子。
……
春去秋来,年岁荏苒,匆匆而过。
距离那次魔教内乱已有两年半之久,那次对战魔教与那股势力斗了个两败俱伤,对方许是亦在休养生息又或是有何其他部署,总之这两年半间刃庭派出去的探子未能探听到有关其任何的风吹草动。
而长鱼舟这两年半忙着指导撄宁。撄宁底子好,天赋极佳又刻苦用功,已然将他的炼毒之术学得七七八八,便是在经营营生上也学得有模有样,许是相处得久了,竟连举手投足间都也有些长鱼舟的影子。
如今她的毒术已经可圈可点,是时候放手让她自行研究,便留了些毒术书籍给她;置于通商经营,日后亦会有其他亲信指导,只若再着刃庭花闯荡几年,便足以挑起长鱼舟这半边的大梁。
五月初六是长鱼舟二师父的忌日。晨起沐浴更衣,长鱼舟提了只烧鸡、一坛好酒去后山祭拜。
雾山后山常年薄雾缭绕,朦朦胧胧,长鱼舟踏入薄雾当中,一片青翠浓郁中,一方小小孤冢倚着棵根须盘绕的榕树,风起时才偶尔落下这么一点斑驳阳光,静谧得刚好。
敛容师傅是个很随性飒爽的人,她说自己若是死了,便要葬在一片僻静的绿荫之下,天地为家。最后她的尸骨无处寻,只在这儿立了个衣冠冢,但到底也算是天地为家。
长鱼舟将烧鸡摆上供台,上了香,遥敬一杯酒。
“师哥。”
长鱼舟回首,挽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她今日换了一袭素衣,淡妆素描,只一条嵌着红如凝血的宝珠额链点缀,宛如雪中红梅,傲而不媚。
挽叆走上前来上香祭拜,随后与长鱼舟并肩而立,目光撒得遥远:“一晃,竟已过去这些年。若是师傅她能见我如今样子,也不知会说些什么。”
长鱼舟莞尔:“师妹这些年付出多少,我全看在眼里,想来师傅也会认可师妹的。”
大年夜夜宴那一战,挽叆的实力如何有目共睹,再之后教主闭关,挽叆暂替教主之位,不过短短两年之内便让魔教再次恢复往日辉煌,那些曾不屑挽叆一介女流之人也转而成为挽叆的拥护者。不得不说,比起他和刃庭花,挽叆确实更适合教主之位。
祭拜之后,两人拾级而归。
挽叆一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斑驳树影落在她眸中,明暗不定。在即将走出深林之处,她驻足,轻声说道:“挽叆,心悦师兄。”
她抬眸,恰有一缕温柔阳光束落在她妩媚面庞,点亮了她明丽双眸。说话之人当是耗费了极大的勇气,手指紧紧蜷着,可目光却是澄澈而坚定,爱意毫无保留。
长鱼舟一怔,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该作何回应。而挽叆也并未等他回应,只是垂下眼帘,浅淡地笑了笑:“师兄一直在铺路,尤其是这两年心急太过。因为一直瞧着师兄,所以师兄有离去之意,我瞧得出。”
长鱼舟深深吸气,低语:“便是再巧舌如簧。长鱼舟此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薄唇轻抿,半晌喃喃道:“得君青睐,无不感激。然此残破之躯,从未想过与谁结连理,空辜你一腔热枕,属实惭愧。”
挽叆摇头:“非是要一个答复,师兄也不必愧疚,情之一字向来不可勉强。‘钟挽叆’迟早是要接管教主之位的,相较于责任而言,儿女私情无足轻重。此番剖白,不过是为了让作为寻常女子的‘挽叆’无悔无憾,也为了断念想,仅此而已。挽叆明知师兄无意与我,还要为巩固势力执意与师兄成婚,即是折辱师兄,也是折辱自己。”
“况且,心悦一个人,便盼着他欢喜。”挽叆抬眸望进长鱼舟眼中,扬唇一笑,“我不想束缚师兄,只愿师兄一生顺遂,得偿所愿。多谢师兄先前顾及我的颜面隐忍这许久,解除婚约一事,我去与父亲说。”
这一瞬,她的笑意竟比烈日骄阳更为明朗。
她心思纯良、敢爱敢恨。拿得起,也放得下。
长鱼舟心下一动,作揖:“多谢师妹成全。也愿师妹早遇良人。”
转日长鱼舟前去教主阁中请辞。
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滚”字,一个精致茶杯摔出了大殿。
与茶杯一并飞出来的,是长鱼舟。
他被这一掌拍的不轻,捂着胸口,强行咽下口中鲜血,站起身来向着大殿之内一作揖,垂眸:“谢教主成全。”
当日,长鱼舟收拾行李,离开了魔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