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归去时已是深夜。
莫怀安白去说要去探查那两个怪人的动向,柯拉图就睡在铺子大堂那张破椅子上等她回来。
长鱼舟解开外袍悄然为其披上,转入后院,远远便见自己那屋的窗子是与大堂一般无二的亮堂。他悄然推门进屋,桌儿上油灯火苗摇曳,为他留灯之人背对他躺在床上。
他便轻轻走过去坐在沈郁身侧,静静盯着少年安静的睡颜。
半晌,装睡的沈郁终于憋不住了,面色复杂地坐起身来:“哥……”
“不是说了不必等我。”长鱼舟笑了,伸手往他头顶胡乱一揉,又从旁侧取来狐裘裹在他身上,“既然醒着,与我去个地方。”
沈郁躬身穿鞋,他当是有甚意外,语气略有不安:“要去哪?”。
长鱼舟神神秘秘道:“去天边。”
两匹骏马疾驰出城。夜凉如水,前方是漫无边际的沙、石壁、风、石壁和沙。马蹄踏在松软的沙漠上,规律的闷响被风卷去,遥遥飘在身后。前面那人衣袂翻飞,披风扬起,只需沈郁一抬手便可握入掌中。
长鱼舟在沙丘上勒马,眺望这遥远的天际。沈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独属于大漠的浩瀚星河撞入眼眸,璀璨星子漫天散落,远处沙丘如盘踞巨兽,天穹似流波。
长鱼舟下马,抖开包裹里的柴与火石,扬唇笑道:“先前说要带你赏大漠风光,可不是指吃沙子喝风赶路的。来,难得星月相伴,莫负良辰。”
沈郁一怔,他瞧见了大漠的漫天星汉,在长鱼舟含笑的眸子里。
明月寒,篝火暖,并肩坐饮星河。
酒壶乘着钟鼓城主赠予的大漠烈酒,长鱼舟昂首饮下一口,酒一入腹,周身便暖起来。他笑眯眯将酒囊向沈郁那边送了:“尝尝?”
沈郁竟真接过去闷头喝了口,随后咳了好半晌。
“诶,逗你罢了,怎么真喝了。”长鱼舟无奈笑着轻拍沈郁后心,待他咳够了,又将大漠的糕点递去,“还是等你大些再陪我饮酒。来,先尝尝这个。”
沈郁闷头咬了口,洁白方正的点心入口软糯甜香。
“哪来的?” 他问。
大漠风寒,长鱼舟向沈郁沈郁身侧贴近了些:“买的。”
当下食材紧缺,大漠百姓仅是填饱肚子已是不易,哪会有店铺售卖甜糕点?沈郁目光下移,果不其然在他黑衣衣角瞧见一抹粉白。
他们铺子里粮食发放得所剩无几,眼下并未有做这种糕点的材料。也不知他使了多少银子去借人家的食材与厨房,才做出这么几块软膏来。
恰此时一阵风来,身侧之人身上平素温柔缱绻的安神香气已经淡得近乎难以捕捉,苦涩的中药气息喧宾夺主,将他近日的奔波忙碌书写得淋漓尽致。
本就旧伤未愈,又经日奔劳,这人却仍抽出心思来兑现连沈郁自己都未曾挂心的“随口一说”。
“也不必如此劳神伤财。” 沈郁眼睫低垂,指头无意间蜷紧了些,“哥,我已经很满足了。”
长鱼舟微微一怔,随即笑开。火光在他眼眸流转,照映出少年的倒影。他启唇,语气中宠溺太过,却又似揉着叹息:“可我总愧疚所能给你的还不够。”
沈郁心弦震荡,尚未回神之际与他相接的目光徐徐垂下,转而望去摇曳的篝火。他似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不够,远远不够……”
沈郁企图读懂他眼眸中过于复杂的情绪,但长鱼舟却并未给他机会,转瞬便收敛神色。再一瞧,便又是寻常那张温柔含笑的面容。
“听说你与柯拉图相处不错。我起初还怕你不习惯他的性子。”
沈郁收拢思绪,又忽而想到什么,抬眸道:“那日他说要与我做‘安达’,还要肚子上捅刀子什么的,我没听懂。”
“捅刀子?”长鱼舟一愣,倏然捧腹大笑。
沈郁神色莫名,长鱼舟以指腹拭泪,深吸压下笑意:“他是说要与你做兄弟,为你两肋插刀。”
沈郁怔然,火光映出他震荡的眸光,继而那张素来淡然的脸庞漫上慌乱无措的情绪,在篝火的照应下泛着不甚明显的薄红。
长鱼舟在瞬息之后忽而明白沈郁如此神色的愿意,他低低一笑:“先前在云谷不曾结识友人么?”
沈郁颇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
“柯拉图是个很好的孩子,”长鱼舟笑道,“就如怀安于我一般,柯拉图也会是你可安心托付后背之人。”
沈郁懵懂颔首。
于他而言,“托付后背”一类是与云谷家规相违背的。不应依赖于谁,云谷之人是一把立于世间的剑,绝不依附于谁,也不与谁人近身交好,修身养性,习得一身武艺,尽自己该尽的职责。
可职责为何,沈郁不清楚,族人也不曾告诉他,只道是时机未到。
然未待所谓“时机”降临,族人连同自小居住的雪中小楼皆已湮灭在漫天飞雪之中,再寻不得。
而今,有人告诉他,人与人之间,有着另外一种相处之道。
当真如此吗?
沈郁垂眸凝思,记忆中柯拉图的眸子自始是清澈真挚的。
当真……如此吗?
长鱼舟的眸子也是一般无二的澄澈真挚。
当真如此。
沈郁胸腔震荡着不知其名为何的心音,自涟漪之声逐渐震耳欲聋。
长鱼舟淡淡一笑未作他言,双手伸向篝火,火焰随风,星星点点落上其墨色广袖,消失不见。
沈郁伸手揽过衣袖:“仔细烧了衣料。”
长鱼舟只是烤火:“这身日后大抵是不会再穿,烧了也罢。”
沈郁目光轻飘飘扫过他大袍未掩住的那截绣银黑色衣领,喃喃道:“还是头次见哥哥穿黑衣。”
回应他的是片刻的沉默,随后长鱼舟勾了勾唇角:“今夜我去拜访城主是以原浟的身份。”
沈郁调动记忆,忆起点关于原浟的传闻。都说毒医原浟生性冷酷无情、心如蛇蝎,救人杀人全凭心意。再瞧眼前人,温润如玉,温柔似水,沈郁不敢想象他们是一人。
“怎么,”长鱼舟笑若春风,“不像么?”
沈郁定定盯着他,片刻提气,似有所顿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江湖传闻果真不可信。”
长鱼舟失笑,别有深意道,“也未必不可信:“不过是因你看到的是长鱼舟,而不是原浟罢了。”
天高海阔,四周静谧,两人一篝火,氛围再适合剖白不过。
长鱼舟目光渐远:“与你说说我的旧事。我本不是什么贵族出身,不过烂命一条。少时为得足以保护幼弟的能力经年修习,终在十五六岁时初露头角。自那起才我得了些自由。”
沈郁愕然:“仅比我年长一岁?”
“我知你在想什么。”长鱼舟正色,“不要如我一般,过早获得自己所不能及的能力,是有代价的。”
沈郁望着长鱼舟,他没有追问是怎样的代价。关于此事,长鱼舟也没有细讲下去的意思,继续道:“可我成长的速度仍是追不上他的时间,最终眼见他离我而去。”
火光摇曳,长鱼舟单薄身影落上黄沙,愈发模糊起来。他深深一叹,篝火仍在眸中,可那双招子却是晦暗的一片,半晌灌下一口烈酒,徐徐讲述后续。
“自他死后,我了无生趣,但因他盼着我好好活着 ,于是想要自由、想寄情山水,借着公务的由头天南海北去了不少地方,结识过不少人,期间也用过不少身份。‘原浟’是我游荡江湖的第一个身份,初涉江湖时不敢轻信于人,为人处世清冷了些,结果得了个‘玉面修罗’的称号。不过,‘原浟’并非毒医,而是毒师。”
“毒师?”沈郁问,“有何区别?”
“所学是为取人性命,而非救人。”长鱼舟莞尔,“不过毒医不分家,医术也是会些的,只未有未央精进罢了。”
沈郁颔首:“然后呢?”
“后来年岁大些,我才开始尝试褪下伪装,以‘长鱼舟’的身份而活。慢慢结识了些身份尊贵之人,得他们相助,我暗中建立了璇玑楼,化名‘谢卿’,并将璇玑楼交由心腹代为打理。有了璇玑楼的作为支持,我有了更多转圜的资本,这方离我所求更近了一步。可直至今日,我仍无法让‘它’变成全部的‘我’。”
沈郁若有所思,原来他这般人物,竟也有求而不得,层层伪装之下,“长鱼舟”是那人向往着的天地之大,是至今仍未求得的自由。
长鱼舟忽而转过身来,漫天星河落在他眸中消失不见,只余下火光中一个沈郁,这便是全部。
“小郁,”他一字一句,“你要知晓,长鱼舟不会骗你,也不会害你,若有——”
话说一半被被冰凉掌心抵住双唇,沈郁无奈道:“怎又发起誓来了。”
“若有违背,不得好死。”长鱼舟补全誓言,淡淡笑了,将沈郁寒凉的手捂进怀里,“知你心思细,怕你多思,可实在是愚笨之人,不知当如何让你宽心。”
两人亲密无间并肩躺在地上,头枕着黄沙,眼前一片璀璨星河。长鱼舟又与他讲了讲他幼年趣事,算不得多,没讲多久也就抖干净了。
不知不觉,大漠刮起了刀子似的风,沈郁估计长鱼舟畏寒,便提议回去。两人收拾东西,策马回程,这一路寒风呼啸,沈郁出神地望着眼前人,月光肆意沾染在长鱼舟衣角,他的轮廓这般单薄料峭,可又那般高大,为他挡住了所有的刺骨寒风。
曾经神秘如斯的长鱼舟,如今才终于在沈郁心中化出了实实在在的形,他不是什么金枝玉叶的贵人,不是纨绔的商贾世家,不是神秘莫测的江湖郎中。
仅仅,是个难逃众生皆苦的普通人罢了。
待到归时,明月斜,已然是后半夜。
柯拉图仍睡在大堂,也就是说怀安尚未归来。长鱼舟心底隐隐不安,哄沈郁先回房,自己折身去寻人。就在此时破门之声突兀响起,打外面跌进来一个人浑身是血的人,撞进长鱼舟怀里。
长鱼舟眼疾手快将莫怀安捞住,后者一见着他就彻底泄劲晕了过去。闻声惊醒的柯拉图被这一幕惊得大呼,长鱼舟道:“还活着,我先抱她去房里,你去打盆水来。”
楼上沈郁开门出来,正撞见长鱼舟抱着昏迷不醒的莫怀安上楼,无需多言,他折身回房去取药箱,再过去时,长鱼舟正揪着眉头为莫怀安切脉,柯拉图拎着块湿帕子守在一边,目中焦躁尤甚。
沈郁送药箱时无意瞥见床上的莫怀安面色惨白如纸,伤处衣物已经被长鱼舟撕了开来,身上虽多处鞭痕,却也不过是皮外伤,臂膀上落着道细小的、似是被飞刃擦过的伤口,乌紫自伤口处如藤蔓般向四周蔓延。
长鱼舟当机立断,指尖金针掠过烛火飞快落下封住几处穴道,手法迅敏得叫人眼花缭乱。
下了针,长鱼舟要为其处理伤口,让沈郁柯拉图候在门外。柯拉图双目通红,口舌笨拙地安慰:“哥哥医术这般厉害,怀安姐会没事的。”
柯拉图点点头,期间长鱼舟让他们换过几盆水,每一盆皆是浓郁的红,刺得柯拉图心口剧痛。大抵半个时辰后,长鱼舟打开门,眉头紧锁:“她中的毒很是厉害,我不曾见过,钟鼓也没足够药供我试药,眼下只能暂且减缓毒性蔓延。柯拉图,去收拾行李备马,我们启程回中原。”
长鱼舟带沈郁回到卧房后,走向石床掀起床上铺着的毛皮毯子,按动石床侧面隐藏在雕花之中的机关。但闻细微响动,下一瞬石床竟宛划开个一道缝隙,未待沈郁回神,他已然跨步钻进床板打开的缝隙中:“小郁,跟我来。”
沈郁快步跟上去,只见床板之下是一处暗道,层层阶梯一路向下,昏暗之中瞧不真切。
长鱼舟取下早就备好的火把火石,点燃照明,借着火光,沈郁瞧见了石阶尽头的石室,石室长五丈宽三丈,角落凌乱地摆着几个装满银两的木箱子。
沈郁本当是他要取用银钱,熟料长鱼舟看都未多看一看,径直走左边石墙上:“过来,看仔细。”
沈郁依言过去,见长鱼舟伸手按下几处石砖,原本石壁倏然打开一道旋转暗门,竟还有个耳室。沈郁随长鱼舟进去,满室内珠光宝器在火把照映下灿灿发光,其价值不可估量。
“这一室都是些值钱物件,日后你可以随意取用。”
沈郁还未自长鱼舟的身家震撼中回过神,长鱼舟已然走出密室,继续指向对面的墙:“这边的耳室装了些我乱七八糟的私物和……总之没什么有趣的。如何开密室门就不跟与你说了。”
长鱼舟又转向另一侧,指着前方墙壁上的火把支架,“把这个架子往左转三圈可开前方暗道,暗道通往临街的一个小石房地窖。日后若是受人追捕,也可借此脱身。”
沈郁怔怔伫立在原地,长鱼舟又道:“就这些,若有哪个暗门机关没记住,我再给你看一遍。”说着回过头,却见沈郁面色分外难看。
“哥,”沈郁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