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莫名其妙的刀啊剑啊,长鱼舟已然无心思考,忙折身返回客栈。
摸黑悄然翻窗而入,忽而被床上直立立坐着的人惊得不轻。再一细看,却是沈郁披着外袍在床边坐得板直,活庙里供着的瓷神像。
“你这修仙呢?”长鱼舟摸黑寻来桌上沈郁喝剩的半杯水洇了洇嗓,“再躺会,我先收拾收拾,咱一会儿启程。”
沈郁没再歇,起身去掌灯。
长鱼舟出声拦他:“别点灯。没事,我看得见。”
沈郁便转而去接他褪下的黑衣,被后者侧身避开了开来。他动作一僵,悒悒收了手,后退一步。
长鱼舟也没想他会这么大反应,忙解释:“不干净,别沾手了。”边说,边把那身夜行衣揉成一团用布包起来暂且丢在一旁。
沈郁这方神色舒展,借着月色取来水囊倒了些清水润湿帕子给他拭手:“进展可还顺利?”
“啊,嗯。顺利。”
长鱼舟没敢告诉沈郁今夜遭遇,含糊而过。虽朝廷同行之人至少要等清晨才会发觉工部尚书身死之事,但一而再再而三遇见的那股势力使得长鱼舟不得不谨慎行事。两人没有惊扰任何人,收拾好行李,趁着天还未亮悄然离开了陵城。
骏马疾驰,马蹄踏土扬尘,沿着稀疏草场一路向北。
晨光熹微,长鱼舟望向遥远天际:“小郁,瞧那边。”
沈郁依言望去,朝阳从遥远的新绿色土地缓缓升起,野马成群,在巨大而苍白的半轮旭日中,化为一个个黑色剪影,天高地远,万物渺小如尘,不过如此。
沈郁头一遭见这般壮阔之景,胸中自有一番澎湃激昂,长鱼舟伸手拢在嘴边,向着遥远的天际拉长了音大喊一声。沈郁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喊了几声,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胸中郁结尽随着这叫喊声飘远消散。
天高地阔,人为尘埃,再大的愁绪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那是什么?”沈郁腰带上的闪亮一点夺了长鱼舟目光。沈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定睛一看,见是一只镶着红宝石的金耳坠。
沈郁觉得这只耳坠子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倒是长鱼舟扬眉笑开:“这不是卓尔玛的?好小子,小小年纪桃花倒是挺盛。”
腰间耳坠霎时宛如烫手火炭,沈郁大惊失色,忙把那耳坠从腰侧取下来甩手扔开。
长鱼舟则眼疾手快,向着那策马悬着半个身子侧腰伸手一捞,把那支耳坠子夹在食指中指之间:“好端端扔了做什么,怪可惜的。”
沈郁未置一言,长鱼舟细细打量这坠子,不由赞叹这耳坠设计之精巧。
耳坠挂钩不大,钩子尖端能卡进挂钩底座的暗扣中进而调节钩子大小,以便制成吊坠。主体是黄金铸成的神草缠绕着一块一指节长短,细长且两边尖的不规则血红色宝石,胡莱图腾中的神草寓意身体康健无病,红宝石则有英勇无畏之意,胡莱男子的配刀上也多装饰着这种宝石。
长鱼舟忽然一笑:“这坠子我收着了。来年翻出来,还能再感慨一下你那鲜衣怒马少年时。”
“哥!”沈郁伸手去夺那金坠子,长鱼舟则避开他的手,将那坠子收在怀里,一夹马肚放声笑着走远了,独留沈郁在后面,俊脸黑得不能再黑。
这一路草场渐稀,当绿色渐渐淡去,只余戈壁滩上满眼的沙石之色,二人终是抵达北疆钟鼓城。
钟鼓作为北疆大漠最大城池,此刻大街竟是门可罗雀,荒凉惨淡。一群流民围着随意点的篝火堆蜷缩在沙土堆砌的墙角,形容枯槁,而另一些病恹恹缩在无人角落,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不断。一路零星见得盖着粗布的尸身,没处安葬,幼子缩在死去亲人的身侧哭泣。
本以为钟鼓距战线有些距离,总不至于太受波及,可眼下状况却要比所料想严重得多。战事一起,最苦便是百姓,城中这阴暗角落,无不触目惊心。
这些流民都是从更北边的钘城而来。钘城也是近百年才收入疆土的沙漠小国,原先叫木霍格,但木霍格人性子刚烈不屈,宁死不做亡国奴,木霍格人亡国后要么反抗身死,要么自裁,只有少数留下,之后才渐渐与东州中原及其他大漠民族血脉交融,成了当下的钘城人。
木霍格一族的傲骨颇受大漠人所敬佩。当然,受敬佩的是那些勇于反抗和自裁的,至于那些苟且偷生的,则被嗤之以鼻。大漠人对血统极为看重,东州沙漠诸族与东州中原人贸易意往来倒是寻常,但通婚却只在极少数,唯有木霍格例外。此番钘城流民四散,少有援手亦是有此原因。
眼下病患随处可见,久而久之难免生出疫病来,长鱼舟叫沈郁以丝帕掩好口鼻,先回他那铺子里去。
下马推门而入,沈郁见此屋从墙体到内里柜台都是沙石堆砌的,几十个大木箱子随意堆叠摆放在墙边上,柜台后摆着张从中原搬来的木椅,椅子干裂得厉害,好似随时可能榻裂。其上仰面躺着个少年,面上也盖着布,一动不动。
沈郁还以为这也是具尸体,却不料少年忽而抬手指了指屋内一角,拖着慵懒的长音说了句大漠话,惊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才知那块布也不过是午睡用以挡光的。
长鱼舟将行李放置柜上,轻声笑道:“柯拉图,是我。”
那少年一顿,忽翻身而起,慵懒劲儿一扫而空,猛地扑向来人攀在他身上激动叫喊:“卡吉!你怎么来了!”
沈郁瞧这人年岁与他相仿,身量却较他高了不少。他生着异族人特有的深邃眼窝、浅金色眸子,卷曲的黑发修剪得只到耳下,脑后留着些头发不曾间断,编成一条一指半宽的麻花辫斜在胸前,左耳垂上戴着个圆圆的环形耳坠,肤色如晒熟的小麦般明亮、肌肉线条健硕优美,活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长鱼舟笑着将那少年从自己身上剥下来,用力拍拍他紧实的肩膀:“好小子,又长高不少。”
少年笑意更深,歪着脑袋把目光移到沈郁身上,沈郁回以淡淡目光,长鱼舟侧身将他揽到身前,介绍:“这是沈郁,我的弟弟。”
说罢,又给沈郁介绍道:“他是柯拉图,我亲信怀安的小徒弟。”
“哈达?”柯拉图咧唇笑间露出两颗尖锐的虎牙,全然不觉沈郁不经意间流露的疏离气场,凑到他身边野兽似的一通乱嗅。
沈郁局促不安,碍于长鱼舟与他熟识不曾躲闪,长鱼舟笑吟吟开口为他解围:“小郁生性腼腆,你可莫要闹他。”
此刻柯拉图已凭借气味把沈郁认了个大概,惊呼道:“像卡吉!”
沈郁不解其意,“卡吉”应该是唤长鱼舟的称呼。像他什么,味道吗?这也难怪,他日日与长鱼舟相处,估计自身也沾染了同样的味道而不自知。
两人这便算是认识过了,长鱼舟向柯拉图要了两身大漠服饰,又问他:“怀安在哪?”
一闻这名字,柯拉图忽然笑开。这时,一利落飒爽的黑衣女子掀开帘子走进来,她面上掩着黑纱,瞧不清容貌,只见得一双黛眉若弯刀,眸子澄澈如水,英气十足。
莫怀安已然收着长鱼舟送来的消息,见他来此并不惊愕,启唇唤了声“公子”,然目光扫过长鱼舟身侧的沈郁时眸子一震,但这一丝惊愕很快便被她掩去。
长鱼舟笑着介绍道:“怀安,这就是我与你说的幼弟‘沈郁’,他人腼腆内敛,缺了什么也不会主动说 ,若我忙事不在,这孩子还劳你多照拂他一些。”
莫怀安出声唤了句“小公子”,便未再多言。
沈郁清楚莫怀安因何惊愕,也做不得毫无波澜,只在面上装得恍若不查,谦和温驯地回以一礼。
长鱼舟与莫怀安还有要事相商,便先叫柯拉图带沈郁找个厢房住下,自己留下与莫怀安去书房议事。
眼下只有他们二人,莫怀安不用拘于虚礼,扯下遮风纱巾,与长鱼舟相对而坐。 “公子,钟鼓正闹疫病,我先前久等公子消息不来,就自作主张让商队和铺子里的仆从先迁回南边与其他商队汇合,日后再做打算。”
长鱼舟颔首:“眼下疫病还不算严重,若是等朝廷派人来,这一程山高路远,到时钟鼓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明日我去瞧瞧。”
“公子慎之。”莫怀安正色,“钟鼓城内草药已所剩无几,公子便是配出方子来也无用,若是再不甚感染了疫病又当如何?”
长鱼舟未曾想钟鼓竟已是此般境地,不过仍是想先去看看,再找办法。
他不过一迟疑,莫怀安便把他那滥好人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未待他开口询问,便把疫病症状与他细细描述了一番。
“这症状与普通风寒很像,起初是发热咳嗽,几日后便会咳喘咯血,自染病到死不出一个月。”
长鱼舟连连点头,先在心中做了几种推测,决定先暂做休息,转日再去看看情况。
而后二人又就着商队、铺子还有疆北战事等事谈了半个时辰。正事说完,莫怀安终是沉不住气将话题引到了沈郁身上。
“小公子的身世,公子可需我去查查?”
“不用,我已经摸清了,他是云谷少主。”
不似林岸,莫怀安并未多言。她最是明白眼前之人的性子,决意要做一事又或是护一人,定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不会在意前路究竟是荆棘还是刀子。
就如多年之前,这人对小公子、对自己、对林岸……
思量到此,莫怀安不由心下渐宽,另有别的忧虑涌上心口。她性子直率做不得委婉,疑虑脱口而出:“容我再问公子一句,在公子眼里,他究竟是沈郁,还是泷小公子?”
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长鱼舟目光自账册缓缓抬起望进莫怀安的眸子,良久,笑开:“你也觉得他与长生像极了,是不是?”
莫怀安颔首:“若小公子还在世,又几年不曾相见的话,属下怕是难以分辨二人。”
长鱼舟眉眼徐徐弯下去:“明月惑人,多少人心甘情愿涉足深渊去寻昨日的月影,却对头顶的明月视而不见。”
莫怀安一怔,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道:“云谷一案,可需属下设法调查?”
“嗯,调用咱自己的眼线暗桩探探消息。慢慢查不着急,顺便看看还有谁对云谷感兴趣。这孩子的身份,莫要与第二个人说,林岸也先瞒着吧。”
莫怀安奇道:“林岸不是同公子一道的么,他不知晓?”
“他只知我将这孩子留在身侧,我没敢告诉他小郁的身世。你知晓他谨小慎微的性子,若让他知道我要趟什么样的浑水,怕是……思来想去,还是不让他担忧为好。”
莫怀安倏然失笑。林岸最是担忧公子安危,叫他知晓怕是真要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制定八百个对策。
长鱼舟也跟着笑了笑,半晌又忽而叹道:“怀安,我懂他顾虑,可我想你们也懂我所求为何。不管日后面临何等境况,我亦不悔今日决定。若真有什么不测,亦不会让你们一起深陷泥潭,你权当是我想任性一把吧。”
莫怀安摇头:“公子这是哪儿的话,我和小林的命都是公子救下来的,为理当公子肝脑涂地。”
“咱们仨个算是一同长起来的,你们于我不单单是下属这般简单,哪里舍得让你们肝脑涂地。”
长鱼舟一笑,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林岸说忙完璇玑楼里的事后要先回庄子里去,估摸现在已经在路上了。给他传个消息,等钟鼓这边事情办妥,我也带着小郁去竹崖山庄待上一阵。提前让下人将偏房收拾出来,置办点像样家具摆件,一切按着给我的规格标准来,装饰清雅些,还有春夏的衣服。不,还是算了,服饰配件这些我自己选。小郁喜欢禽鸟小兽,寻些来养在院子里。”
这边长鱼舟滔滔不绝,那边莫怀安默默记着,又想起当年长鱼舟待小泷也是这般关怀备至。
那时长鱼舟还未坐上现在的位子,辛苦得来赏就都拿去哄长鱼泷开心,寻常便是再忙,也抽得时间陪那孩子一会儿。真真是捧着怕碎了,含着怕化了,将他看得比自己命还重,再不得更好了。
如今对沈郁,亦是用足了心思。
面前之人眼底温柔的笑意,亦是多年不曾得见。
自长鱼泷死后,长鱼舟虽也是常笑的,可直至今日,她才在这人眼中再次瞧见如此鲜活温暖的笑意,她未读多少书,不懂得如何形容这样的神情。
长鱼舟原本是一株小苗,与另一株更小的小草生长在贫瘠荒芜的土地上,为了给小草其遮风挡雨拼命生长,自小苗长成小树。可还未待他长成足以遮风挡雨的大树,那小草就受不住风吹日晒枯死。
自此小树也觉得生趣,它立着,也仅是立着,不知不觉间,小树长成大树,看似茂密葱郁,内里却已是枯槁。
直到一日,这片贫瘠的土地又钻出一株小苗。
于是树也随着这株小生命的出现,焕发出浓郁的翠绿。
莫怀安望着长鱼舟。
她在那人鲜活的神情中,瞧见曾经枯槁的魂魄,如今再次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