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沿着江边一条不甚明亮的小路往回走,长鱼舟不大能走动了,近乎事挂在沈郁身上,意识模糊,沈郁便躬身将他背着。
寒风打在脸上刀削似的疼,却仍吹不散糅杂着药香的血腥气。
沈郁脚步很重,一步一个脚印,声里带着颤:“长鱼哥……”
“你头一次这般唤我。”长鱼舟虚弱笑笑。
“长鱼哥……”
“我无碍,不必担忧。”
“……对不住。”
眼见已然走出安全距离,长鱼舟终于舍得摸出唯一一粒解毒药丸服下,同时还不忘逗沈郁:“重不重?背不动把我扔地上拖着走也使得。”
他越是这般云淡风轻,沈郁越是难过。那人的伤好似是落在了他身上,疼得他双手发颤,无法缓解,最终只是赤着一双眸子,抿抿唇没说话,将人背得更稳了些。
回到无所羁,宋子游二人见状惊得面色发白,忙要去寻郎中来。长鱼舟笑着摆手:“你猜我是做什么的?”
宋子游自然明白整个单阳再找不到第二个医术比长鱼舟高明的,可终是忧心无所适从。
长鱼舟嬉皮笑脸以三言两语将他们二人打发回去,独留沈郁在身侧。他趴在床头,将背亮给沈郁:“帮我拔出来。”
白裘血迹半干未干,猩红狰狞的一片,飞刀深埋其中。
沈郁心疼得厉害,以匕首割开狐裘现出飞刀,内里的衣料与血肉粘在一处剥不下来,只得以热水浸湿手帕,化开污血再慢慢剥离。
殷红的颜色映入眼眸,手指裹着湿帕小心翼翼点在伤口之上,他眼睫颤动:“很疼吧……”
长鱼舟伤口被热水敷得刺痛,唇色浅淡宛如褪了色,额角挂着一层冷汗,却仍是勾唇安慰:“这点小伤,无碍。”
沈郁紧紧抿唇,握着飞刀的手不住发颤。
“我,我要拔刀了。”
长鱼舟颔首,未待低头咬住被角,随着飞刀自皮肉拔出,一声闷哼由唇齿间漏出来剧烈的痛楚炸裂开来。刹那间双眼只余花白,思绪化作一片虚无,扯着被角喘了喘了好几粗气,理智方逐渐回笼。
在这片刻失神的功夫里,沈郁已经麻利地为他止血上药包扎,动作一气呵成。做完这些,他就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般呆坐床边,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若非那双眼早已通红,乍一看竟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淡漠。
长鱼舟翻转过身来,瞧见如此的沈郁,忙将呻吟呼痛被尽数咽了下去,惨白着脸调笑道:“小少爷这是心疼我呢?”
沈郁却恍若不闻,落在长鱼舟胸膛那一圈绷带上的目光颇有些小心翼翼,好似多望一眼都会加深他的伤势一般。
寻常这人穿得厚实,倒也瞧不出什么。现下赤着上身,虽可见得流畅紧实的肌肉线条,不过仍瞧得出其因久病缠身导致的单薄枯瘦。
但就是这么单薄的人,陪他跳过悬崖,为他挡过飞刀。
沈郁失神良久,忽回神对卧榻之人怒目而视:“好端端的,为我挡什么飞刀!不要命吗?万一那是见血封喉的毒怎么办!”
“你安心,我命大得很。”长鱼舟惯会嬉皮笑脸,“况且我舍不得死,还要与你来日方长。”
沈郁不做声了,抿唇定定盯着他,头脑发胀。
半晌,他道:“你到底想要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你不要命地来救我?”
话音分明是冷的,眼尾却坠着一抹薄红。于是不惯于表露情绪的少年低下头以做掩饰,偏生哽咽的声音将他心绪暴露得一览无遗。
沈郁几近直白的表露使得长鱼舟错愕望向眼前人。一时心口柔软得不可思议,他莞尔一笑,烛火柔光在眸中流转:“我只想你安然无恙。”
“不是!”沈郁紧紧握着那枚染血的飞刀,另一只手攥着被角,用力得不住发抖,他忽然头微微垂下去,眼中一片雾蒙蒙的昏暗。
他小声重复:“不是,我知道。”
但长鱼舟会意错了意,一时心急支起身子却扯痛了伤口,疼得眉头皱起来。沈郁蹙眉扶他躺好,长鱼舟则握住他腕子,半喘息着:“我没有骗你。‘谢卿’才是我的化名,我,我没有企图什么。”
“你别乱动。”沈郁瞧着心疼,登时气消了大半,他扶长鱼舟躺好,深深一叹,“我知道。若我真觉得你不怀好意,又怎会将那手绳——”
说着,他目光落在长鱼舟的手腕。那根褪色的红绳颇有些亲昵似的环在他纤细苍白的手腕,苍白间一抹分外醒目的红火似的烧进眼中。
沈郁话音戛然而止,不甚自然别开目光。
长鱼舟笑眼盈盈,以指腹摩挲着那枚白珠:“这东西既是你珍重之物,为何把它留给我?”
“不过是欠你太多,不安心罢了。”沈郁恼羞成怒,“你别蒙混,日后莫要再如此生死不顾。”
长鱼舟才要打趣过去,沈郁忽而道:“不,你还是……别再救我了。”
沈郁眼眸低垂,在背对烛火的位置,神情好似笼罩着灰沉沉的雾,看起来尤为朦胧。低垂的长睫如一片轻飘飘的羽毛倏然落在长鱼舟荒芜的心底,这羽毛柔柔软软,羽根却不经意间轻轻刺在心头,引得心头重重一颤。
“非是生死不顾,”他柔声哄道,“我有十足把握将你我的命都捞回来,真的。”
回应他的是良久的沉默,半晌,那枚曾悬挂于无所羁楼阁之上、被沈郁亲手射下的玉环,被置于他身侧。
“我后悔了,”沈郁眼帘低垂,眸中沉着一片寂静的潭,“不想跟你了,放我走吧。
长鱼舟收敛笑意:“无需说这种话,你不是累赘。”
“不,是我不想再留在你身边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相较于留在你身侧,我更喜欢孑然一身的日子。你让我走吧,日后我若是有命活着,欠你的——”
“沈郁!”
被捉住双手的沈郁徐徐抬眸。
他好似生来便不会大喜大悲,此刻却有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划过那张如同霜雪雕琢而成的万年不变的容颜。他手忙脚乱地抹去泪珠,然而更多的泪争先恐后由眼中掉落下来,在他的掌中破碎。
沈郁望着掌心越来越多的泪滴,迷茫地睁大了眼。
继而,花草与药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将他笼罩其中。
“你真的不擅长说谎。”长鱼舟拥着他,指头安抚似的抚过他的后脑,“救你是我自愿而为,留你在我身边亦是我的私心。”
最是擅长徐徐图之的长鱼舟深吸口气,将所有更为“稳妥”的规划尽数抛之脑后,坦诚剖白。
“我也想在江湖漂泊时家书有人可寄。所以再次遇见你时,我欣喜欲狂……”
他声音低得近乎呢喃,就如唯恐惊扰栖林之鸟,唯恐惊醒梦中之人。
沈郁呼吸一滞。
于他而言,长鱼舟所有温柔,不过是为了以自己这根不堪雕琢的烂木头去拼凑一个再无可能归来之人。但他仍不由得饮鸩止渴,在名为长鱼舟的陷阱中越陷越深。陷得越深他就越是明白,长鱼舟不是触手可及的泥土春草,而是看似柔和,却遥不可及的寒月。
可当他向明月伸出手,月光也确确实实落在了他的掌中。
什么是虚幻,如何分清?
长鱼舟却不知沈郁心思百转,他松开沈郁,深深望进他氤氲的眸中,语气近乎引诱,又似恳求:“做我幼弟可好?”
烛火葳蕤,火光将那人的笑意渲染得柔和温柔,而他的目光比微光更柔和,比烛火更温暖,好似含着一整个春夜的和煦,望得新枝抽绿,山雪尽融。
望得那涉世不深的少年,无所适从。
“本想等你习惯我在你身侧,等你足够了解我,再问你意愿。可现下看来,拖着只会叫你多想。”长鱼舟伸出三个指头,“我发誓,日后定护你无虞,待你如亲,若有背弃,天打——”话说一半,被一只同样寒凉的手捂住了唇。
沈郁蹙眉:“发什么毒誓……”
“知你心思重,怕你不信,总恨不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长鱼舟将他手掌握在掌心里,沈郁手很瘦,骨节分明,像是根根细竹枝。
竹枝从长鱼舟的掌中逃出去,竹枝的主人低声开口:“又说什么胡话。”
半晌,沈郁抬眸,深深望进长鱼舟眼中:“因为想要个幼弟,所以待我好?”
他望得仔细,似是要看入长鱼舟心底。
“不是任谁都行。”长鱼舟认真道,“起初不过是举手之劳。相识后愈发欣赏你,喜欢你,忍不住待你好。眼下又贪心不足,想留你在身侧,盼着你是我的幼弟。”
沈郁心下一动,动容垂眸之际,目光却不经意地落长鱼舟置于在床头的折扇上。
白玉似的扇骨上,“长生”两个小字深深刺入他的眼中。
他愣了许久,忽而清醒过来,低声喃喃:“是,若是你幼弟,定然过得安然喜乐。”
沈郁不敢信,长鱼舟所言的“喜爱”,不是为了他这张皮囊。
可如今长鱼舟眸中望着的少年生得一张不讨喜的冷脸。与那人曾讲述的那个真正的弟弟不同,他没有明媚如风的笑意,也没有活泼开朗的性子。
沈郁想不透,长鱼舟透过这副不讨喜的皮囊究竟能看到什么。
长鱼舟未见沈郁眼底暗淡,只道:“你且心安,我定不薄你。”
沈郁惨然:“你迟早会后悔将我认作幼弟。”
迟早会发觉他与长生是两个孑然不同之人,会发觉他只是一块又冷又硬的冰疙瘩,是一只流落街头麻烦缠身的肮脏小狗。
长鱼舟不解其意,握着他的手,千般温柔,万般珍重:“绝不后悔。”
沈郁忽然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好似认命一般,目光中充斥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唤:“哥……”
厌倦孑然一身,渴望亲眷暖怀牵念的,又何尝长鱼舟一个。
自幼被教以清心寡欲,如今他心底潜藏着的艳羡如日益疯长的荆棘,经年克制压抑的心绪此刻开始反噬,如虫蚁噬骨。
哪怕长鱼舟的温柔是给透过他给另一个人的,他却仍贪恋不舍放手。
明知这不过是一触即破的镜花水月,他仍清醒着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那便这样吧。
贪婪地饮鸩止渴也罢。
被褥暖人,小炉升烟,沈郁挨着长鱼舟,不知不觉在淡淡的药香中睡着了。
梦里没有一成不变的雪山,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尸骨未寒,只有烂漫的春日,鸟语花香,小桥流水。
长鱼舟站在桥上言笑晏晏,双手拢在嘴前远远唤他。
他也大声应了,疾步向那处奔去,长鱼舟张开双臂,将他接了个满怀。
可透过湖面的投影,他看到湖中的自己,生着一张陌生的脸。
转日沈郁罕见德醒地甚迟,梳洗后与长鱼舟共用朝食。
长鱼舟没甚胃口,伏在桌儿上研究那柄暗器飞刀。
这把飞刀很寻常,乍一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刀刃上抹的是一种非名为“勿行”的麻醉性毒物,能让人在受伤瞬间不能行动,亦可长期封闭武功内力。
江湖上能制得出这种东西的,佰草山庄一处、予君阁的池未央,再有便是他自己。不过制出的毒物往往会售往各处,制毒的是这些人,使毒的又未必是谁。
线索断在这儿,长鱼舟把那小飞刀随意收了起来,问沈郁:“你可知那女人究竟与你们世家有何纠葛?”
沈郁摆首:“我们家族向来避世,实在想不出与其他门派有什么纠葛。”
他想了想,又道:“大抵是图家主留下的东西。我先前也过向其他门派弟子,但途中察觉他们对我有所图谋就逃了,再之后捉我的便更多了,不过后来不知为什么捉我的只剩下那一批人。”
长鱼舟颔首,问:“昨日那女人你先前也遇见过?”
沈郁道:“不曾。”
长鱼舟眸色深沉。
若说那女子有“勿行”不足为奇,奇就奇在她竟能在暗香□□钉下保住一命。要知,暗香□□钉是他研究出的奇毒,便是医仙池未央,在毫无准备下也绝无可能保下一命。
要么是她提前服过避独丹化去大部分毒性,但这种可能性小之又小。避毒丹价格昂贵,能在暗香□□钉下保住一命的避毒丹更是千金难买、况且就当真是为了对付他特意备下避毒丹,但眼下他只是喜好以金银铜板之物作暗器的璇玑楼楼主谢卿,江湖人所知的谢卿并不用毒。她又怎会提前备上并无用处之物?
要么,她跟自己一般无二,是个……
但未听说佰草山庄有这样的人物。
长鱼舟闭目按了按额角。
还有就是沈郁最后使出的那招剑法,那凛冽的招式,冰封万里的孤寒,他定是在何处见过的。
倏然福至心灵,长鱼舟心头猛地震了震。
他绝不会记错,三年前雾山剿魔一战时,云谷谷主沈极就用过这一招从魔教右使手中救下了某个门派的掌门,继而只身上雾山,一战成名。
曾经的云谷在江湖人眼中不过是一个有几分莫测又避世的小门小派,而经这一战,云谷的形象与地位彻底在江湖中显现出来,无论是魔教还是其余门派,都不得不承认云谷实力之强,可震四方。
但去年冬初,这般强大的雪谷却惨遭灭门,一夜之间横尸遍地。是何种势力能拔掉云谷这一棵百年巨树却不得而知。
长鱼舟失神喃喃:“云谷……”
沈郁脸色霎时瞳孔紧锁,面色惨白。
见他如此反应,长鱼舟亦是如遭雷亟。他先前确实不曾往云谷那边想,据他所知云谷一脉都死绝了,竟真是云谷?!留下世人苦苦求不得的《霜山图》的那个避世家族云谷?!
他曾因沈郁举手投足的大家风范戏称他为小公子,却没想他竟真是云谷沈小公子!
沈家竟还有活口?!
长鱼舟思绪百转,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生怕又让沈郁多心。恰此时宋子游在门外叩门,长鱼舟安抚地拍拍沈郁手背:“你莫慌,没觉得你烫手,只是略有惊愕。你是我幼弟,为兄不会弃你不顾。先给子游开门,旁的我们改日再说。”
沈郁神色稍霁,起身开门。
宋子游问了问长鱼舟伤势,坐下兀自捧了茶杯与长鱼舟攀谈几句,沈郁见来他似有话要说,识趣寻个借口出门去,留他二人对坐。
待沈郁走后,宋子游调笑道:“昨晚我想了许久才意识过来,以你的身手怎么会需得肉身挡刀,原是苦肉计骗这么一个小孩子。阿舟,你真是心黑如墨汁。
“赌他在意我罢了。”长鱼舟指头下意识抹过药碗边缘,微微出神,“可以瞧见他哭,我便后悔了。”
“是把人吓得不轻。”宋子游笑笑,“怎么,老狐狸也有心疼的时候?”
“嗯。确实有些操之过急。” 长鱼舟自嘲一笑,“试探原本不过是徐徐图之的一环,未曾想最后竟是我先将心意尽数剖白给他看。”
宋子游笑问:“那定是如愿了。何时行礼?”
长鱼舟莞尔一笑:“我并不打算行结拜之礼。”
宋子游一愣,长鱼舟则道:“那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词说来实在无趣。只若他心里当我是长兄,这便足以。”
“不过,他可知晓你的身份?”宋子游又问。
长鱼舟摇头:“现下他只知我是谢卿,其余的……待他长大些再与他说。”
宋子游蹙眉:“万一日后他发现你们立场相悖,你又当如何?”
这此回应他的是冗长的沉默。长鱼舟偏头望向窗外,有风轻拂而过,流云悠悠。
他倏然一叹,继而又勾起那抹浅淡的笑意。
“他确实与我立场相悖,亦迟早要走他自己的路。如若有缘,日后亦可对坐漫谈。不过,若他执意与我桥归桥路归路,那便也随他。”
“这世间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我总不能因为待他好,便要拴着他与我并肩。”清风拂过长鱼舟额前碎发,他抬起手将发丝别在耳后,“想必分离之时他已然可以独当一面,这般倒是与我盼他护他无虞之愿不相违背。”
宋子游叹:“阿舟你……”
长鱼舟低声笑了笑,低垂的眸子抬起来,里面乘着二两清风:“况且没谁非要与谁一辈子。不似你和朝彻自小相依,我得遇这么一个人,一片赤诚换得披月光踏白雪地同行这么一程,这便足够了。”
宋子游沉默良久,喃喃道:“阿舟,究竟该说你通透呢,还是……”
“不是通透。”长鱼舟但笑,“我只是比旁人多了些无畏罢了。”
正因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所以较旁人凭空多出一腔孤勇,也肯为一人破釜沉舟。
“不说这个,”长鱼舟道,“你来寻我不止是为了此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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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为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