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lan……”
即使申岚的动作很轻,病床上的人还是被声音吵醒了。
才撤掉呼吸机不久,他的声音虚弱又干涩:
“我不是在做梦吧……”
申岚摇摇头,将手里的花交给奥利弗的母亲。
奥利弗的母亲把花插在床边的花瓶里,轻轻与奥利弗的额头相碰,声音温柔:“怎么会。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Rylan也常来看你。”
奥利弗的眼睛里透着些不敢相信,他的母亲转身对申岚道:“虽然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但医生说整体情况向好。他总算恢复意识可以开口说话了。你们聊聊吧 。”
说完便走出病房。
距离德比赛已经过去六个多月,外界对奥利弗的负面舆论不断升级,越来越不堪入目。好在奥利弗被隔绝在病房里,完全不知情。
空气里的花香夹杂着各种药物与消毒水的味道,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整个病房都笼罩在静谧的气氛里,让那些仪器的运作声和报警音显得更加清晰可辨。
“Rylan,你看到了么?那天……我内圈处理得怎么样?”
奥利弗倒是看起来心情不错,虽然说话有些困难,但他还是忍不住想抓住机会与申岚多说几句话。
申岚低下头看他,虽然整个人虚弱又苍白,但他的眼神已基本恢复了原先的光彩,直勾勾地盯着申岚,像是急于得到申岚对自己那场比赛的评价。
“策略很好。操控也没有问题。……只是不该分心。”申岚的声音顿了顿,不知道是消毒水的味道太刺鼻,还是嗓子里突然翻涌上来的酸涩感,让他忍不住轻咳了两声。
奥利弗却轻轻地笑了:
“因为眼前就是你啊……”
申岚的手指轻轻捋过西装的下摆,又紧紧地捏住,直到手指关节都泛白。再开口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声音和奥利弗一样地干涩:
“抱歉……那天渡鸦的状态不太……”
“不怪你!”奥利弗突然打断他:“那天……总之不怪你。”
申岚楞了一下。奥利弗斩钉截铁的样子,让他觉得奥利弗似乎有事没告诉他。
但现在奥利弗却略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有打算再说下去。
申岚知道,此刻并不是追问的好时机。
沉默了好一会儿,奥利弗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可惜啊。就这么错过了跟你完整赛一场的机会……”
申岚伸出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下个赛季前,你还有时间,抓紧准备。”
奥利弗满眼都是星星:“好!我一定要拿到2000坚尼锦标(*注1)的出场权!”
申岚苦笑了一声:“我又不是只赛一级赛,等计划出来了第一个告诉你。”
“嗯!”奥利弗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到申岚该离开的时间了。
“Rylan……如果不做骑师了,你会做什么?”
在申岚即将打开病房门的时候,奥利弗突然开口问道。
瞬间,那片草原就闯进脑海。
那人耳畔闪亮夸张的耳饰在阳光下来回晃动,
清澈的声音回绕在耳边:
“你不觉得你属于这片大地吗?”
……
申岚的手在门把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着这张面无表情的脸:
“没想过。”
申岚打开病房门:
“下个赛季见,奥利弗。”
“你累了吗?怎么不和Rylan多聊一会儿……”奥利弗的母亲温柔地为他擦着脸。
奥利弗抬眼,看着母亲的眼睛:
“妈妈。帮我叫警察来。”
******
“眼神再往我这边看一点!OK!保持这样!”
“头向左转一点。我说向左!好!别动!”
Molly一边指示着申岚的动作,一边不停地按着快门。
今天拍的是名设计师的家具广告,Molly本来想要的是精致的精英风,昨天还特意指挥Raj把申岚的头发染成冷亚麻色。
可从早上开始,申岚的状态就实在欠佳,Molly只好临时改拍慵懒的家居风。
申岚坐在沙发上,按照Molly的指示看向镜头。
即使提醒自己无数次工作的时候要专心,他还是不止一次的走神了。
“好了。休息一下吧!”Molly放下相机,向崔助理示意。
崔助理立刻递上了水。
“我说少爷,你这个状态我很难办啊!”Molly一边叹气,一边和申岚搭着话。
申岚却像没听见一样,整个人瘫在摄影道具的沙发上,抱着靠垫面无表情地赖着。
“他这个德性多久了?”Molly问崔助理。
“四五天了,从HK回来就一直这个样子。”崔助理耸耸肩。
“病入膏肓了呀。”Molly拍了拍申岚,坐到了他旁边:“日程太紧了?让崔妈妈给你少排点呗?”
平时这种时候,申岚也免不了要和Molly吐槽几句,今天却仍旧不想说话。摄影灯还开着,明晃晃地照得人头疼。
申岚抬起手挡上了眼睛。整个工作室突然安静下来,申岚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QiaoQing是什么意思?”
从HK回来,申岚就更加难以控制地想起郎叶一。
想起他真诚的眼睛,想起他亮闪闪的耳饰,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
QiaoQing这个词申岚听不懂,他只知道这听起来并不像什么好话。他试过用手机搜索,但因为只记得大概发音,也没有搜到汉字。
这突如其来的汉语让崔助理和Molly都楞了一下。
“什么?”崔助理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QiaoQing?QiaoQing……”申岚小声地试了几个不同的音调。
“矫情?你是在说矫情吗?你在哪听的这个词?”崔助理一脸疑惑。
“在HK。郎叶一说的……”
崔助理思索两秒,嘴角微微抽动,忍不住上扬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啊?”由于这两个人一直在用汉语对话,Molly听不懂也插不上话,忍不住打断了他们。
意识到还有Molly在,崔助理改回了英语:“这个词给你解释起来蛮困难的,不过……简单来说,他说你是个bitch。”
好像借了郎叶一的嘴骂了申岚,崔助理实在绷不住了,笑了出来。
“Bitch?好会骂!没错,你就是个bitch!”Molly仿佛终于找到了“同仇敌忾”的人,哈哈大笑着拍拍申岚的肩。
挺意外的,申岚非但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脸上的阴沉瞬间散去许多,似乎在反复琢磨什么。
手机震动的声音打断了这短暂的欢笑声。
”抱歉,我接个电话。”崔助理边说边走到了摄影工作室的角落。
申岚的眼睛追着崔助理,
不知道为什么,他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了。
看着崔助理从点头哈腰地接电话,到后面表情越来越凝重。
连一向活泼的Molly也安静了,静静地等着崔助理挂上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等崔助理走到眼前,申岚已经忍不住开口问道。
“那个……”崔助理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如何开口,他的声音甚至都有些微微地颤抖:
“奥利弗-帕克去世了……”
******
奥利弗的葬礼选在L市市郊的墓园,离奥利弗曾经所属的俱乐部马场很近。
铅色的天空从清晨就一直飘着绒毛般的小雨,不至于打伞,但久了也会沾湿衣裳。
德比赛爆冷门的舆论风波在奥利弗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再次在各大媒体发酵。虽然奥利弗的家属明确表示不希望太多人参加葬礼,但葬礼当天从赛马界还是聚集了不少人物,站在墓园的一侧,远远地面对着葬礼进行的方向。
这些人当中几成真心几成作秀,让曾真正关心过奥利弗的人都不屑深究。
申岚虽是唯一收到葬礼邀请的赛马界人士,但碍于社交礼仪,还是和这群相熟的面孔站在一起。因为也听不真切葬礼那边的动静,人群里开始出现小声的闲聊。
“赛马时报发文了,《德比梦终结者奥利弗-帕克离世:我们的噩梦仍在继续》,这题目起的……”
“这篇报道的网上评论区更不堪入目,甚至有人说他这条命值上亿英镑,够本儿了。”
“我去,真不留口德啊……”
“没办法,谁叫他倒霉摔这一下子影响这么大,大家的钱打水漂了总要发泄。”
“现在人没了,发泄的目标都没了……”
“看网上疯的那样,好像恨不得要鞭尸。”
申岚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论,暗暗庆幸自己和奥利弗的姐姐及妈妈反复强调过不能让奥利弗接触到外界媒体舆论,至少,他走的时候心里不用带着这些污秽。
“Shane先生,逝者家属邀请您过去参加葬礼。”
操持葬礼的工作人员来到申岚面前传达了家属的意愿,申岚微微点头,没有说话,迈步随工作人员走了。
与这群人稍微拉开距离的地方,一个身材高大,面相瘆人的男人望着申岚离开的身影,轻声问旁边的助理:
“这个Oliver和Shane关系很好吗?”
“据我所知就见过几次,共同比赛也就那一场。”
“Shane的样子可像是失去了挚爱啊。”
“我打听到的消息是,Shane在华国搞了个情人,好像在闹分手。”
“呵,没看出来,那小子竟然是恋爱脑?”
“具体的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他的崔跟班嘴太严了。”
“你继续盯着点这事,没准以后Eric用得着。”
“放心。”
艾瑞克的保镖兼助理德克(Declan Thorn)本来是替艾瑞克出席葬礼的,没想到收获到不错的信息,他那双如同死人般浅灰色的眼睛又打量了申岚一会儿,转身拨通手机,缓步走向自己那辆漆黑的越野车。
******
"今天,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聚集在这里,送别年轻的骑师奥利弗-帕克——一位勇敢追逐梦想的年轻人。对于他来说,参加德比赛是多年来不懈努力的巅峰,是一个梦想的开始。然而,不幸的是,他的这场旅程在瞬间被命运无情地打断……“
申岚站到到棺柩边的人群里,西装领带和衬衫全部都是素黑色,紧贴着他修长的身躯勾勒出冷峻的线条。因为染浅了发色,他整个人显得尤为清冷苍白,暴露在雨雾与悲恸之间,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破碎的美感。
些许雨点打在他的肩膀上,西装面料吸收掉湿气,却无法吸走他眼底的痛楚与脆弱。一滴雨水顺着冷亚麻色的发梢滑落,透过他的睫毛,在他眼中映出模糊的世界,似泪非泪,难以辨别情感的深度。
手中那支高挑的纯白色百合花仿佛是他此刻唯一的情绪支撑,修长的手指正不自觉地用力,使得百合花茎逐渐弯曲,随时都有可能折断,像极了他几近坍塌的心境。
“今天的离别,不仅是赛马界的巨大损失,也是他家人、朋友和所有爱他的人无比痛心的时刻。……安息吧,奥利弗-帕克,你未竟的梦想,将在我们心中永远延续。”
神父念完悼词,人们缓缓排着队依次走到墓坑边。申岚也跟着队伍,向已经置于地下的棺柩撒下一把泥土,泥土混了水气,把他惨白修长的手指染上淡淡的灰黑色,接着他又将手中的百合花抛到棺柩上,算是与那个曾经鲜活的人做了最后的道别。
明年新赛季的跑道上,再也不会出现奥利弗-帕克的名字了。
他低头望着浅浅被黑色泥土掩盖的棺柩,眼神深邃而空洞,仿佛透过那具木匣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
此前,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结局,今天突然意识到,其实无非只有两种可能——像理查德那样,靠少得可怜的“善举”慰藉自己的良心,功成隐退;或者不知道突然哪天就像眼前的奥利弗一样,伴着虚伪下葬。
葬礼简单的仪式全部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散去。申岚掏出衣兜里的手绢擦拭着手指上的泥土,也转身向墓园门口走,忽然间目光落在某个墓碑的一句碑文上: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注2)
申岚这么重的寡夫感主要还是因为他老婆跑了……赶紧去追你老婆吧!
注1:2000坚尼锦标赛是英国每年新赛季第一场一级赛,通常在四月底或五月初举行。
注2:出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Had I not seen the Sun》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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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