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恶心。”
夏特纳把手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洗,那双素净的手上什么污点都没有,可她却像能看见污浊一样反复搓洗,势必要把带来不适感的脏东西冲进排水管道。蓓丽家主在一旁看得很是无奈,对着偌大的只映照出她们母女二人的镜子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她谨言慎行。
卫生间离宴会厅隔了整条走廊,在通用电梯附近,现在负责采访的工作人员都在散场,说不准就有路过的人会听见。然而夏特纳可不在乎这些,用烘手机吹干后还要拿手帕再擦一遍,语气里全是被摆了一道后的不耐烦,“勃朗宁一回来就来这招,记者可不敢把这消息放出去,他就是故意给家族使绊子。”
“就算是花招也是个无伤大雅的小花招……就像你说的,实质能伤害到谁呢?这甚至不算下马威,只是滚到脚边的樱桃核。”
空荡荡的洗梳区回荡着蓓丽的脚步声,她皮鞋根不高,但每一下走动都响彻在夏特纳心头,瓷砖室的温度比宴会厅要低许多,她裹了裹肩上的纱巾,安抚着不悦的女儿,“比起我们对他做的这实在算不上什么,何况林道那孩子还给他准备了许多惊喜。”
“你觉得他会让他,让我们失望吗?”
……
随着将军的一声令下,那些满腹疑惑又不敢直言的侍从匆忙把女孩带走,女孩没有反抗,或者说反抗也没有作用,她像个被人拽在手里的布娃娃极快地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而骚乱并未停止,其余宾客不敢质疑勃朗宁,就去找布洛瑟姆家族的人询问状况,听说女孩那件白裙子还是家主的女儿见年龄相仿就借给她穿的。
林道心中的疑虑不比他人少,但当勃朗宁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时一切疑问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开口无意识喊出的就是丈夫的名字,这个五年间反复折磨着他,属于失踪人员名单却不属于枕边的名字。
勃朗宁的情绪要比他平静很多,他用军队那套测量肌肉的习惯捏着林道的手臂,想看他到底瘦了多少,林道总体形象和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异,只是身上总有股寻不到根源的消瘦。
这人以前力气就大,林道在实战赛里就没有打赢过他,更别说他离开军营的时间比勃朗宁离开他还要久,他被掐得生疼,但没有抗拒,疼痛感能让人意识到当下都是真实存在的。
但当下没眼色的人也是真实存在的,勃朗宁刚想拉着林道去长桌附近坐坐,顺便给没通过体检指标的妻子喂点食物,结果刚从家主那边讨要来说法的一位贵族就立马围过来,厚重的身躯堵着两人的去路。
“勃朗宁将军!您和夫人这是要去哪儿,哎呀,这些都是给下人吃的,不妨赏脸去我那边用餐,刚才我看见夫人一个人站着时就想拉他过来了!”
林道对这个五官快从脸上挤出来的男人完全没有印象,还没等他委婉拒绝就被人抱住另一只手臂,他回头一看,这个记得,前不久在人堆中议论他的其中之一。
“就是,刚回来找找热闹多好,以后的二人世界还多着呢!”
话音未落,凑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普遍以林道展开话题,眼神却直勾勾地挂在勃朗宁身上。勃朗宁没有直接拒绝时都在等待他的意见,可有道目光穿过人群落在林道身上,林道也注意到望向他的家主,明白那客气又威严的笑容背后隐藏的含义。
突如其来的混乱没有令勃朗宁松开揽着配偶的手,在推搡中那缕温度的存在就像暴风雨中抛下的船锚,林道扯住丈夫的袖口,然后攀上手腕握住他的手掌,头靠过去,低声说:“去吧。”
没过多久林道就后悔了,他的言行似乎惹到了丈夫,从入座起勃朗宁就主动远离他,选择坐到以前军校的同学堆里,没和他说过话,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也变回采访时的样子,没再看过他一眼。
勃朗宁比他大一届,拥有他不了解的同学和玩伴,林道只能坐在家属的行列中,听着他们讨论独属于年少的记忆和这些年的去向。他身边的同学个个非富即贵,还有军衔的加持,但仍对勃朗宁的行踪不为所知,过去在军校靠实打实的成绩考进来的学生都会嘲讽富家子弟是少爷兵,他们加入军校只是为了给自己和家族镀金,毕业后就会找个远离战场的工作,继续过着安稳富裕的人生。
这些人就是如此,军服和军衔都是在公开场合中用来展示的装饰物,可能连最低级别的探测器有几个轮子都不知道,养尊处优的少爷们当年在学校比不过勃朗宁,这下就更不用跟收复失落地的将军相提并论了。不过他们关系似乎很好,可以毫无拘束地拍在勃朗宁背上,然后晃荡着酒杯满口酒气地替林道说出他真正想问的话,“怎么不告诉兄弟一声,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林道设想过丈夫意外死亡,想过他掉进哪处闭合的地缝里或者淹没在海啸中,所以各种型号的探测器和搜救队才会次次无终而返。也想过他可能是去参加不能公之于众的任务,但保密任务又何必以另一场任务的失败为前提,而且布洛瑟姆家族已经是这个星球上最大的掌权者,没有连自己人都欺骗的道理。
尤其是家主,虽然蓓丽女士表现得像早已知情,但一定是这几日才得到的消息,不然她不可能提出那种条约。
无关的工作人员散场后宴会才真正开始,灯光在众人谈话间悄无声息地调成低调又奢靡的蓝,流转在红地毯上与之交相辉映。剩下的人都自觉找准了位置,家主已经离场,剩下她年轻的女儿主持大局,夏特纳百无聊赖地靠在油蜡皮沙发上,无视对她献殷勤的所有人;那些事业有成的中年人讨论着生意场上的事务,时不时过去给勃朗宁敬酒,赞叹他年少有为的成就;而勃朗宁则和少爷兵们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他的表情永远像正在参加葬礼,看不出乐不乐意。
林道坐在对面不远处,他是被一位夫人拉过去的,这群人应该对他没兴趣,只是想让丈夫能有和将军相处的机会。家眷们的话题似乎就是围绕着配偶和别人家的配偶,在当事人还未解释前就先对林道说一堆安抚类的大道理,战场上有多不容易,皇帝的命令有多刻不容缓,而反抗军的目的和手段有多恐怖云云,话里话外都好像林道刚才对着勃朗宁发了一顿脾气。
他想起不久之前还待在这里的女孩,她最大的杀伤力是残忍分食了一整块蛋糕。
问题不在于难以解决,而在于它背后总跟着更多难以解决的问题,勃朗宁还没亲口对他解释五年前的不辞而别,他就先被打上不近人情的标签。安慰的底色是充满威胁的提醒,仿佛警告他大家都在做应该做的事,他最该表达的想法反倒是最不能出现的东西。
不知是林道太过冷淡还是配偶们的话题只有这么点,渐渐的没多少人再和他搭话,都去关注夏特纳的学业进展。能独处也很好,他可以旁听丈夫的谈话,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恐怖的是他们说的每句话每个名词林道都能听懂,却不能参与其中。
从只言片语中林道了解到勃朗宁是今日凌晨时分在荒废的中央城附近被发现的,这是五年来搜救队第一次接收到失踪人员发出的信号,他们考虑过近期的失踪者,甚至怀疑是反动军设下的陷阱,当搜救队全副武装地前往信号发出地点,警惕地打开救援舱时,居然看见了失踪已久的将军。
勃朗宁倒不意外,他状态还算良好,直接掏出皇帝给的军权令让搜救队充当机动部队继续向前推进,前方没有任何武力威胁。得到消息的布洛瑟姆家族匆忙来接人,那时勃朗宁还在救援舱里小憩,而救援舱里还有另一个人,和将军一同出现的女孩。
除却将军的婚姻状态,至少他当时做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女孩穿着学生服,携带的学生证上清晰地标注了她是名omega,再加上勃朗宁一直在刻意忽视女孩的存在,女孩反倒极其热情地向来救她的人打招呼,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家族成员和搜救队员都立马进入闭口不言心照不宣的状态,谁都没敢把她和反动军联系到一起。
莫名其妙的乌龙,林道饮着杯里的酒悄悄给出评价。这场闹剧确实很诡异,勃朗宁不会给无辜者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也绝不会把危险人物带到家族的大厦中,只要他多说一句话女孩就能被置之门外,却偏偏放任她在宴会上狐假虎威。
除非勃朗宁特意留着她来针对宴会上的某个人。
林道不喜欢酒的味道,清洗腺体后还被禁止接触刺激的食物和味道,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这盏小酒杯消磨时间,他又倒了一杯,喝下后得到了胃穿孔般的疼痛。
舞池中有人在旋转,宴会厅在旋转,世界也在旋转,但世界并不是双人舞会,只要牵住伴侣的手就能共舞到散场。它是清晰的,有明确界限的,只供特定人群参观的珠宝盒,光鲜亮丽的外表和身份铺成做配的绒毯,家族的徽章和军衔是摆放着的最耀眼的宝石,这才是世界的规则。林道被关在门外,他的愁绪编织成一连串装饰的花边,又或者连装饰品都算不上。
他从不知道丈夫能喝这么多酒,勃朗宁和他一样对饮酒没有兴趣,顶多只是在服役期间把啤酒当水喝,还是因为那会正处于周围没水源的地方。等那群人把勃朗宁还回来时他都快失去自控能力了,站都站不稳,林道扶住他,得到了丈夫变本加厉的施重,他搂住林道的脖子整个人压上来,目的明确地让选中的目标带他回家。
林道的身高和勃朗宁比起来差不了多少,穿上军靴时和他同等高,可能他们的契合就是为了此刻,寻常人还真扛不住这份重量。被军队开除后林道依旧会锻炼身体,比不上军营里的强度,但一个军医也不需要太多体力压制,平时的个人习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喝醉后的勃朗宁对不熟悉的人分外抵触,不悦地推掉了数只伸过来搀扶他的手,从宴会厅到电梯再到大厦门口的路程全折腾林道一个人。
把人扶到车里后林道也没能松口气,勃朗宁酒喝得太多了,他怕丈夫伤身呕吐,家里又没有醒酒药,正想让司机改道去药店时一瓶罐装的醒酒药递到他面前,是夏特纳,女孩摇了摇手里的小瓶药剂,说道:“耽误你时间了,这场宴会的作用就是为了证明勃朗宁回来,虽说只是在喝酒……但他喝得也太多了。明天的通知会更多,如果他收不到消息就劳烦你代收。”
面对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位家人夏特纳时常显得很冷淡,不过她性格就是这样,对生人更是如此,和同样以“生人勿近”为原则的勃朗宁意外像亲兄妹。林道道谢后便关上车门,秋季的夜风冷,也不知道勃朗宁回来后有没有体检,别在报告出来前又感冒了,虽说他清楚丈夫的体质不可能有这么弱,但失而复得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让他不敢怠慢。
轿车刚启动勃朗宁就不受控地开始咳嗽,林道连忙抚摸他的背部,对他说不适就吐出来,再把醒酒药喝了。他正想拧开夏特纳给的那瓶药水,勃朗宁就突然极为烦躁地直接甩开他的手,药瓶砸到手背,最终摔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