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长!!”
一个兴奋的男声响起,林玉兰顺着声音看去,是在几米远的水池里陷下去半个身体的老熟人,他两个手臂也都是泥巴,朝她挥舞着手,把原本就黝黑的脸庞又盖上两点泥巴。
“你是——陈栋?”林玉兰走了过去,
“好久没见,你在干什么?”
被叫做陈栋的青年两手往下抓,深吸一口气,把整条东西都拉了出来,给她展示:“是莲藕!给。”
玉兰左右看了一下,走向前蹲下掰下一张大荷叶装着他递过来的莲藕,放到身侧一旁,干脆坐下来看他。
“你怎么跑来挖池塘了?陈叔呢?”
玉兰问他。
陈栋也是同村的,小时候和自己是一个学校,因为个子矮小又不大会说话,好几次都碰见他被男生们推搡着。
有一回直接摔她面前,她把人拉起来,就去找了老师,后面那几个人被训了要写好多字的检讨。
可能是害怕被揍吧,她上下学,就多了个小跟班。
她倒是不害怕那些男生,毕竟力气够,来几个都不够她推得,就无所谓人跟着了。
毕竟陈栋也很安静,只会跟在她后面,一句话也不说。有他没他都像她自己上学一样。
有好几次玉兰扭头都会被这个像影子一样的男生吓到,忍不住把他拉到旁边,让他一起并排走。
但是一拉过来,他就紧张的同手同脚。
神奇的观察一会儿后,他就再也不会走路,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玉兰拉了两下没拉动,凑过去蹲下来,看到他的眼睛红的像只兔子,还慢慢溢出了眼泪。
吓得她再也没敢碰他。也没再说让他并排走的话了。
就这么跟着上了几年学。
不过毕业后,两个人去了不同的学校,就没再见过了。
现在长这么高了——不过怎么变得这么黢黑......记得小时候他还挺白的——
陈栋干脆也不继续挖了,他笨拙的拉着深陷淤泥的胶鞋,慢慢移动到池边,摸到坚实的土地就直接躺下来了,大口大口呼着气。
玉兰被这满身淤泥臭到了,她赶忙揪了一朵荷花往后退了一点,抬头就看到对方谴责的目光。
“味道太大了。”玉兰举着荷花说,“你挖了多久啊?”
陈栋低头嗅嗅。他个子很高,背部因为经常劳作而显得宽大,头发为了方便直接推了平头。
这动作让他看起来像只小狗,玉兰没忍住为自己的联想笑了一下,听见他说:
“没有啊......我来了一个小时多吧,可能习惯了,没闻出来。”
挖莲藕可是个力气活——她之前十几岁的时候有跟着妈妈来找陈叔拿藕的时候跟着挖了两下,没弄出来几个手臂就发酸了。
林玉兰看向岸边的垒起小山的莲藕,又看了看现在像个小泥山的陈栋,感慨道:
“你现在不得了,要是让林震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估计就不会敢来堵你了。”
陈栋腼腆的笑了笑,“他们还来买我家的藕呢。”
“真的啊?”玉兰有些惊奇,不过转头一想,
“嗯——有生意不做是傻蛋。”
陈栋点了点头,眼睛还是弯弯的,“不过,他们的价格我卖贵了两毛钱。”
林玉兰的眼睛也跟着弯起来,
“可以啊你小子,现在小心思多着呢,那我家来买什么价格?”
陈栋把裤腿上稍干一些泥块掰下来,没有立刻回答。
林玉兰只看到他低头把裤子和手臂上的淤泥弄干净了,才慢慢的说话:“不要钱。”
“什么?”
陈栋偏过头去,:“你家来拿,不要钱的。”
林玉兰看着旁边她刚放下来的莲藕,齐整修长,
“你现在可真会说话了。够讲义气,不过该给的还是要给,晚点我和妈妈说——”
“不,”陈栋扭过头看着她,眼睛看了一眼又低下,
“不用的,你之前帮我很多。陈姨,也不容易,就几个藕,不值钱,不用的。”
林玉兰仔细观察了一下被挂了满身泥的陈栋,即使他努力把身上的泥块收拾下来也还是都牢牢扒在他的身上,尤其是时常用到的胳膊,都用力到鼓出青筋了。
“哪里不值钱?”林玉兰把旁边的莲藕抱着站起来,
“你这么辛苦,多少该收点,不占你便宜。”
“不过你还没说,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啊?”
陈栋顺着她的动作抬起头,又偏过去视线,“有人定藕,我爸关节病犯了,不能碰冷水,而且这个季节藕不收,会烂的。”
“你呢?”陈栋问她,“平时不是一回家就往树林里面跑,第一次看到你出来走。”
“你怎么知道——?啊,”玉兰耸了耸肩,“我是有点想法,但是家里不太支持。”
“什么——”
“玉兰!”
不远处的中年人提着锄头对着岸边的两人招了招手,林玉兰看出来是认识的林姨,回应着:
“姨婆,你要去哪里啊?”
林姨拿着锄头指了指一个方向,“去收芋头,妮子早点回去,晚上给你送蒸芋头吃。”
林玉兰应下,“我就要回去了。”
陈栋张了张口,又闭上,他也站了起来,有些局促,“你要走了,我送你?”
方才这个童年旧识不是在池塘里低了半个身体,就是蹲着躺着的样子,她只觉得人确实高了很多。
但当他真的站在自己旁边,玉兰却只能看见这家伙胸口的时候,才有点庞大的实感。
小鸡仔一样的影子变成这么大只的人了啊。
林玉兰摇了摇头,“不用啦,你继续挖,有空到时候去我家玩。”
“哦。”陈栋干巴巴的说着,“那你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说。”
“我能帮你的——”
他低着头,定定看着这个小时候在隔壁班的小班长。
小时候的陈栋瘦小怯懦,像一只小老鼠,在那个学校里,谁看了都会忍不住耻笑踹一脚。
那时他以为这个世界的人大多都像林震一样可恶,经常被人搓成了圆子在地上滚的自己,见到的所有人都只会冷漠的路过。
这样难堪的境地使他由衷的痛恨起学校,兀自讨厌学校里的所有人。
可是,他有些愣神的看着现在正站在光里疑惑的女孩。她的头发黑如树上写的绸缎闪耀,有风吹来,发间皂角的香气就送到他的鼻尖上。
她是不一样的。
即使他们不在一个班。
即使她只有一个人。
却拥有那样庞大的勇气站在他的面前,一点不畏惧那些讨厌鬼的威胁,大声喝退了他们。
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被阳光眷顾。
他不曾拥有过这样耀眼且温暖的东西。
从此下意识就跟在了她的后面,一脚一脚的踩在对方刚抬起的脚印上。
也许他真的就像林震他们所说的,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
不然怎么被对方拉到面前,要求一向跟在后面的自己并肩走的时候,就会感到被太阳照射灼伤的痛苦。
这痛苦当时让他没忍住落泪。
现如今……
她的眼睛还是和小时候他第一次看见对方的那样澄澈明亮。
他低头看见,这双眼睛里正装着一个——他,满脸滑稽的、满是干掉灰色泥块的自己的脸。
他的喉咙不由自主的哽住,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可以和我说的。”
他的话说的一向很慢,面前的人没察觉到半点异常。
“班长。”
林玉兰被这称呼逗笑,她举着手上的荷花戳了戳对面人的胸膛,“什么啊,我们当时又不是一个班的。”
陈栋下意识抓住刺挠的异物,看到柔软的花瓣周边贴上自己手上的一层灰土,又被烫到似的放开。
可看到面前人笑得模样,他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嘴角,露出的牙齿被黢黑的皮肤衬得格外白。
“好嘛。”
他说。
林玉兰抱着一条被荷叶抱着的莲藕,手上还拿着一朵荷花。低头就可以嗅闻到植物的清香,自然气味能够营造出轻松的氛围,让她紧绷的思绪松开了些。
和老朋友意外的碰面和短暂的交谈也让她心中畅快许多,眉眼的愁绪消散很多。
她欢快的向前跑了两步,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来对他喊道:
“再见啦,陈栋。”
陈栋捏了捏手指,方才轻握花瓣的触感好像还在上面,因此反应慢了半拍,
“再见——”
后面的话在嘴里咬了又咬,称呼出口的声音低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玉兰。”
耳根霎时热起来,他抓抓脑袋,又反应过来呆愣看着手上指缝间的淤泥,叹了口气。
还好他头发短,好洗。
陈栋甩了甩肩膀,看了一下早上挖出来的藕的份量,大概估了一下预计提交的数目,转身又下去了。
回去路上又遇到林姨,她揪着玉兰耳朵反复提及男女界限等等。
玉兰连忙抓住要掉的芋头,毫不在意的问:“姨婆怎么就挖了一个呀,不够吃的。”
看见认识的小孩和其他男的坐在一起,她就只揪出一个芋头后赶忙跟着出来,想要好好训导这孩子要有正确的男女知识——林姨被这大馋丫头的话堵住。
林姨跟着看了一下,刚刚急着找孩子说话,就只抓了一个芋头走,这一个确实不够玉兰吃的——孩子长身体,胃口好,这么一个脑袋大的芋头得吃三个——
林姨哼了两声,背着锄头往回走,“吃吃吃吃,就知道吃,走,姨婆再给你挖两个。”
林玉兰笑了笑,亲近贴着林姨的身体走,“姨婆最好了!”
小孩身体热的很,林姨嘴上嘟囔着腻着慌,但到底享受这种被小辈亲近的温度,就这么一路走过去,直到到了地里才轻轻推开玉兰,叫小孩坐着看她怎么挖的。
她,林玉芹,可是种了挖了几十年的芋头。
林姨瞥了一眼玉兰怀里的细长藕条,就这么个小东西,哪里够她吃的!
好好看着,看林姨怎么挖出个更大的芋头!
林玉兰看着干劲满满的林姨,笑容就从她的脸上下不去。手上的芋头还很有分量,她放在地上,看着旁白的杂草,顺手揪了两把。
细长的草意外有韧劲,只凭力气还拉不起来,反而把指腹揪得发疼。
玉兰松开手指,放过了这个小草,手放在身体两侧,抬头看着天空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