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凤凰山】
卷引:子夜繁雨急坠,浓云遮星。逝去的不曾留住,但千秋万古,永存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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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安徽淮北,凤凰城小区。
淮北的初秋未脱去夏的闷热,即使是下着瓢泼大雨的半夜凌晨,依然是热气逼人。
不过,再下几场雨之后,温度就又会骤降了,每年都是如此,提前进入冬季。
淮北人早就习惯了,大家总是戏谑地说淮北没有秋天。
凤凰城是淮北一所极其特别的小区,特别之处就在于这所小区中有座山— —名为凤凰山。
或许凤凰城的名字就来源于这座山。但到底是凤凰城中有凤凰山,还是凤凰山中有凤凰城就不好说了— —毕竟佛说:“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雨柱斜打着树,凉风也吹刮着木叶,发出瑟瑟响声。不禁让人想到屈原所写的《九歌·山鬼》中的“雷填填兮雨冥冥”与“风飒飒兮木萧萧”之句。
无边雨流猛浇下来,侧看凤凰山几乎垂直的一侧,已经成为瀑布飞泉,像幕布般遮掩着山壁,似有见不得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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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凤凰城大门后,沿着东边那条路向上行,就能进入凤凰山。今天的大雨使得山中的路都泥泞难行,所以入山的大铁门便被锁上了,但这并不妨碍黎雨泽,她自有办法牵着门嘉言入山。
黎雨泽举着一柄六十四骨的油纸伞,乌黑长发散了下去,身穿黑色束腰风衣,脚蹬着高靴,十分飒气。
但衣着气质与长相却不太配,她是中式的典雅美人,稍带着些许妩媚,不过现在仔细看她的脸,比平常又多了点愁容。
与她腿刚齐边的门嘉言不过刚满三岁,小短腿走不快,双手还抱着蓝色的满天星花束,才上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
这不是黎雨泽第一次带他上山,前两次他还不会走路,所以黎雨泽只能抱着他,但现在不同了,门嘉言会走路了,所以就要他自己走了。
当然,前两次被抱的经历门嘉言已经忘了,但这不妨碍门嘉言自己突然就有了偷懒的小心思。
门嘉言停了下来,仰着身子抬头看向黎雨泽:“黎姨,我有点点累了,能抱着我走吗?我真的真的累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配着软糯又夹杂着委屈的声音,任谁见了都不会再忍让他继续走。
但黎雨泽却不想惯着门嘉言,她半蹲下身,与门嘉言平视:“小言,如果累了可以休息,但不能让人抱着你,而且我们是去看妈妈,这条路得自己走,如果我抱着你,就是不尊重妈妈,你知道吗?”
门嘉言眨了眨眼,大概是懂了,而且黎姨刚刚提到了“不尊重妈妈”呢,这还是他有记忆来第一次去见妈妈,不能不尊重妈妈!
“那好吧黎姨,我知道了,我其实也不是很累…咱们继续走吧!”门嘉言抱紧了手中的满天星,拉了拉黎雨泽的手示意继续走下去。
黎雨泽点了点头,继续牵着门嘉言开始走。她心里挺心疼门嘉言的,明明都很累了,却为了见妈妈,尊重妈妈又要自己走,不过这也让她觉得门嘉言懂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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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嘉言的妈妈— —柳春雪,也是黎雨泽最好的朋友,于三年前去世,她的丈夫门庆也在同日去世。
官方的死亡原因是柳春雪产后抑郁自杀,而丈夫门庆知道后想陪着柳春雪,便在同一天一起走了。
这是黎雨泽留给这对夫妻最后的体面,真实的死亡原因只有黎雨泽知道,当年柳春雪生下门嘉言后发现门庆孕期出轨,她未告知黎雨泽,便与门庆同归于尽了。
柳春雪好面,黎雨泽就给了她最后的体面,也顺便给了门庆体面,没揭露他出轨事实。
不过,黎雨泽倒是告诉门嘉言,是因为他爸爸的错,妈妈才去世的。小孩子的心如一张白纸,说了什么,便信了什么,更何况对门嘉言而言,还是黎姨说的,变更相信了。
自那以后门嘉言也没再提过爸爸了,在他心中已深埋了一个坏爸爸的形象。
柳春雪去世那天对黎雨泽的打击着实得大,不过她在遗书告诉黎雨泽,打算把门嘉言留给她抚养。
一来,是别无他法,门嘉言没人照顾,只能给黎雨泽,二来,门嘉言是柳春雪的血脉,只有黎雨泽会好好对待他,三来是柳春雪知道黎雨泽没有结婚打算,留个孩子给她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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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雨泽突然停了下来,前方的路还未开发,都被封住了,穿不过去的。
门嘉言看着前方已经没路了,但黎姨却没有转弯的意思,难不成黎姨忘了路在哪了?
“黎姨,这没路了,我们向哪走啊?”
黎雨泽的手拍了拍门嘉言的头“小言,我给你变个魔术吧?你把眼睛闭上,我把咱们变到妈妈那怎么样?”
“好啊!黎姨你快变吧,我会把花抱得紧紧的,不会掉的哦!”说完门嘉言就把眼睛紧紧的闭上了。
闭着眼的门嘉言感觉到了一瞬间的不对劲,说不上来的感觉。
“睁开眼吧,小言,看看你在哪。”
门嘉言睁开眼看见的是一块较为平缓的山地,中间有一块带有照片刻着字的石头。石头的字门嘉言不认识,但他能认出来照片上的是她的妈妈。
他知道妈妈早就去世了,但来见妈妈还是他有记忆来的第一次。
门嘉言喊着:“妈妈、妈妈”跑向了墓碑,黎雨泽走了几步,给他打着伞。
黎雨泽的心已如泰山崩裂,但却极力控制语气的平静:“小言,把花给妈妈吧。”
小小的门嘉言把满天星放在了柳春雪的墓前,他还不懂什么是死亡,眼里只有见到妈妈的欢喜。
满天星是柳春雪最喜欢的花,每次祭奠黎雨泽都带满天星,希望满天星真如天上星一样永远能注视着她。
蓝色朵朵花簇拥着,簇拥着,像石榴籽般团抱,又似夜空般点点繁星。
“黎姨,妈妈是这块大石头吗?”
“妈妈怎么能是石头?妈妈就在这土下面睡觉呢,花放在这妈妈就能看见了。”
“那妈妈也会像花一样从土里长出来吗?”
黎雨泽笑了,这傻孩子都在想什么,她的笑满是苦涩:“小言,你记住,妈妈已经走了,离开我们,不会回来了。但虽然妈妈不会回来了,但她会一直爱着你。”
门嘉言的眼神中有些迷茫,心里泛起苦来,像是在幼儿园吃到的苦瓜一样苦,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比幼儿园里没拿到小红花还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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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根极细的雨丝被斜风吹到黎雨泽的脸上,蜿蜒地顺着她的脸滑下,清泪滴滴下坠,凉了心。
跪在墓前的门嘉言已经哭的稀里哗啦,刺激着黎雨泽的眼睛。
黎雨泽从口袋掏出素白绢帕,轻轻为门嘉言擦去眼泪:“小言,你知道妈妈给你取名‘嘉言’有何用意吗?”
还在抽泣的门嘉言停了下来,有些无神的眼睛看着黎雨泽。
从小黎姨就告诉他“嘉言”是他的名,是妈妈给他取的名,幼儿园的老师和同学们都这么喊自己,但有什么用意自己却没有想过,而现在想想也想不到什么。
“黎姨,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门嘉言把脸上的泪珠擦干,恢复先前模样,根本看不出来哭过一场,继续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黎雨泽回忆到了些美好的事情,嘴边浮出一抹笑,淡淡地说道:
“宋代有曾巩在《新序》写过‘远至舜禹,而次及于周秦以来,古人之嘉言懿行,亦往往而在也。’之句。
这句话的意思是从舜禹时代,一直到周秦之后,古人好的言语和行为,也常常能看到。
嘉言懿行也成了一个极其美好的成语,妈妈希望你能做到嘉言懿行,本来是想取‘嘉懿’的,但考虑到有生僻字,为了不影响你以后生活,就取了‘嘉言’二字。
这是妈妈对你的期盼,所以你要记住,在你以后的为人处世当中,切记言行端正得体。但像你刚刚小哭包的样子可不行。”
门嘉言其实不过听懂三四分,文言文之类的对于他确实晦涩难懂,但他至少知道这是妈妈对自己的期盼,也是在要求自己,所以今后的生活要努力达到“嘉言懿行”。
“原来是这样,黎姨,我以后一定不会辜负妈妈的期望!”
黎雨泽摸了摸门嘉言的小脸蛋,肉乎乎的“小言,为人子女,爱其父母这是人之常情,今天我们来见妈妈,是慎终追远的,你知道吗?”
“黎姨,慎终追远又是什么啊?”
黎雨泽心里叹了口气,门嘉言还是太小了,自己什么都得耐心地教:“简单来说,‘慎终追远’是追念祖先— —也就是你的妈妈,其中也蕴含着对家族传承的重视和先人的感恩。”
门嘉言眨了眨眼:“那怎么才能做到慎终追远呢?”嘉言懿行他是大概了解了,这又来个慎终追远,说的还不尽不实的。
“你去给妈妈磕三个头,以表孝心吧,妈妈在天上看着呢。”目前黎雨泽能让门嘉言做的不过也就是送个花,磕个头了。焚香顶礼此类的不适合他这种小孩,再给自己烧着了。
门嘉言听了之后也就照做了,缓缓的给柳春雪磕了三个响头,门嘉言挺用力的,磕完之后眼睛冒星星。
黎雨泽看完只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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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已经过了,门嘉言有些困了,小孩子的身体还是熬不了那么久,这回下雨不太好走耽误些时间。
雨已经停了,黎雨泽向墓像中的柳春雪摆了摆手,说了声再见,希望不会再也不见。
门嘉言困的睁不开眼了,黎雨泽没办法只能抱着他下了山,没一会门嘉言就打起了微弱的鼾。
到了家里,黎雨泽帮门嘉言换了睡衣放在床上。自己便坐在阳台上,喝着咖啡,望着天空。
虽然只有黎雨泽和门嘉言两个人住,但房子面积却有两百多平,三室两厅两卫一书房,其中一间侧卧改为了黎雨泽的衣帽间。
客厅装修十分古典,墙上还挂着大幅的水墨画,画上是一个骑在红色豹子上,藤萝为衣的女人,旁边还跟着个狸花猫。仔细看,狸花猫还朝着那女人望去,似是仰慕,似是臣服。水墨画旁边还题着“乘赤豹兮从文狸。”
这是山鬼图,诗句也取自屈原所写的《九歌·山鬼》,黎雨泽一直很钟意山鬼这一神话意象,便买了幅山鬼的水墨丹青画挂在家里挂着。
山鬼是大山的女儿,毫不雍容华贵,且媚骨天成,她在山林中游走,百兽都为之臣服。
传说中,她在等待一个人,总在孤寂地、默默地等待那位远方的心上人。
可最后那个人并没有来,山鬼或许直到现在仍在等待着。
雨云快散完了,躲在浮云后的月亮,洒着朦胧可见的月光。
咖啡喝的慢,朝阳已经染红远边云霞了,咖啡还没见底,大地的黑暗渐渐被驱散,不过有丝异样很快被黎雨泽捕捉到了。
她看见了参星和辰星在白天居然同时出现了,散发妖冶的光芒。
参星在西,辰星在东,两个星宿此出彼没,永远不相见,为何今天却白日参辰现了呢?
看来这偌大人世,又有什么厉害的新人物要登场了。
说快不快的二十余年后,黎雨泽就能见识到这位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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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凤凰山— —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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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