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城电子处理厂。
厂子位于城郊,除了厂房之外,还有一大片的空地用来堆放那些收集来的废弃电子用品,诸如电瓶车电视机之类。空地上堆得满满当当,空气中能听见电流滋滋的响声,不知哪个角落里的电视机没关,此时正孜孜不倦地闹鬼。
“据溪城公安局,外市通缉犯流窜到我市,该通缉犯身穿大红袍服,身高一米八一,请各位市民减少外出,注意自身安全。”
脚步声逐渐靠过来,来的是两个穿着特战署制服的人,他们袖章上的标志带有特殊的符咒,此时在夜里发着微微的荧光。两个人年纪都不大,正是特战署派来“收尾”的人。
厂子里实在太荒凉了,阴风一下一下的,饶这两位是专业的,也必须得说点什么,才能有点活人气。两人很显然也听到了电视机里的闹鬼,有以下没一下地搭腔:“话说,这大红袍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还是三年来第一次向民众通缉吧?”
特战署行事向来隐蔽,从来没有直白地跟民众通报过危险人物,这位“大红袍”还是第一位。
旁边那人名叫许关,他搭腔道:“可不是呢,出现两个月了。第一次捕捉到他的时候,我当时就在办公室,你猜怎么着,所有监控设备全因为异常能量过载,办公室里设备吱哇乱叫响成一团,路署长气得跟设备一起冒烟。”
“两个月了,就出现那一次,整个特战署都鸡飞狗跳的。不知道是哪位祖宗不肯走……”
“哪位祖宗,难不成还是那几位?要么是那个传说中的无常,要么是渡生。可是渡生一派几乎死绝了,三千年都过了,那几位祖宗非得这个点诈尸?”
特战署成立刚刚三年,算是个不甚成熟的神秘组织。在应对突如其来的怨灵时,丝毫不得章法,后来高层不知道从民间哪个犄角旮旯里搜刮过来一堆古书符箓,特战署这才有了一点还手之力。
那堆古书符箓,部分来自早已死绝的渡生一派。还有一部分,来自于传说中的地府,是一个无常传下来的。但是让特战署的人没想到的是,这两个看上去搭不上边的人物,流传下来的东西却像同出一门。
旁边又有人接话,声音格外冷:“渡生?”
许关自顾自地解释:“对,渡生。传说中的门派,有点修仙的意思……”身边的战友拉了他一下,他不耐烦地看过去:“这不在给你解释……么?”
他看见一个高瘦人影站在不远处,他穿着大红色的袍服,在夜色中,那一身红色格外显眼。借着月光,能看见他腰间系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银铃。
电视机的声音适时响起“身高一米八一,身穿大红袍服……”
长发,红色衣裳……
我操!
通缉犯!!
不对,祖宗!!!
喻灯皱眉看了那电视机一眼,手指上一股黑气钻进去,顷刻间,那电视机就“穿”不下去了。
“柳舒,快点联系总部,我们处理不了这玩意!”
名叫柳舒的年轻人立刻掏出手机,慌里慌张地给总部打电话,但是罕见地没人接。他把手机放下一看,一团黑雾竟然隔空形成了一张屏蔽符,将他整个手机缠绕其中。
两人被困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喻灯抽出一张空白的黄纸,手指在上面虚空画了几下,一张繁复到极致的符纸便凭空被画了出来,他轻飘飘一扔,落到两人脚下。一张大阵顿时在地面展开,阵法隐隐发着红光,跟喻灯身上的衣服莫名相配。
柳舒问道:“这是什么阵?!”
许关:“好像……好像是传送阵!”
柳舒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呛得他原地去世。这么大能量的符咒,放在特战署里,那是要打八个报告等三个月批复的,而且行动部还有使用限制,要是消耗太多,就一条,自费赔钱。
紧接着,柳舒好像听见银铃一声响,他眼前一黑,转眼已经到了溪城电子处理厂门口。
空中隐隐有声音传来,又像是贴在他俩耳边:“莫要再来。”
送走了两人,一个低矮的小鬼出现在喻灯脚边,他头顶着僵尸帽,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符,垂落到鼻尖处,却没有盖住眼睛。身量格外矮,看着只有十岁小孩那样高。
这小鬼一直游荡于世,不知为何一直没被地府那边捉回去。喻灯从下面出来后,循着一丝鬼气找到了这小鬼,本想打包送回去,但没想到的是,下面不收,好像这玩意是个什么炸药包,到哪都扎手。
喻灯在地府上班一千年,几乎没见过这样的,他直觉这小鬼身上有什么禁忌,但搜魂术搜了好几通,除了能看见他混迹世上仗着自己小孩体量混吃混喝,几乎没看见半点有用的记忆。碰见喻灯之后,他自觉抱上了喻灯的金大腿,几乎寸步不离。
小僵尸正欲说话,喻灯却先不咸不淡地开了口:“毋清,你听说过么?渡生。”
毋清摇头晃脑地晃了半天,竖起一根手指,煞有介事地说:“你不知道也不稀奇,在你来地府之前,渡生一派一直跟地府联系紧密,无常并不会到世上捉逃窜的鬼魂,世上游荡或者从地府逃出来的恶灵,全靠渡生门人。但是在你来之后,渡生一派便灭绝了,世人容不下渡生一派。”
喻灯:“怎么?”
毋清盯着喻灯:“世人分不清是人是鬼,呆在他们身边的人,就是活着的人,怎么舍得渡生门人把人带走?而且,站在生死边界的人,晦气。”
晦气……么?
喻灯静静听完,心里好像有一根刺突然插了进去,细细的,抽气的瞬间都带点疼。
他在地府一千年,人间经历早已忘了个七七八八,世上他姓甚名谁早已随着一碗孟婆汤消散,前世经历都被扔到了奈何桥。而且他生来性子冷淡,对什么事都是听过就罢,向来不会刨根问底。
但喻灯这时眯了眯眼睛:“你接着说。”
毋清:“最后,果真如世人所说,渡生一派,全都……”
喻灯:“什么?”
毋清:“不得好死。”
喻灯没有打伞,静静站在雨里。他模样生得格外好,眼尾微微下垂,若不是表情太冷,会让人觉得是个温柔的人。此刻不知道是被红色袍服反射,他眼尾竟然也带上了一抹红。
毋清看见喻灯眨了下眼,从他眼底看出一点异样的情绪,像是不甘。不过这点情绪只一瞬,刹那间,他又恢复了之前冷恹恹的样子,像是谁欠了他二五八万。
毋清打了个哈哈:“渡生一派的事,都是道听途说,当个故事听听就完啦。”
他蹦跶两下,又绕着喻灯转了一圈,盯上他这身衣裳,摸了摸下巴:“我觉得你这身行头不行。”
喻灯:“?”
不等喻灯反应,毋清伸手把头上的黄纸掀了,瞬间粘到喻灯后背上,一阵黑气拔地而起,把毋清和喻灯缠到里面,几秒钟,黑气散去,原地俨然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模样不过六七岁,眼睛都格外水灵。
喻灯:“……”
这身行头就行?
他想把毋清塞回地府。
毋清委屈:“没有活人做样,我只会捏这个。”
毋清行走世间那么多年,靠得就这一个本事,他照着活人,能把自己的形态捏的一模一样,但是被模仿的人必须在毋清眼前,如果没有,只能捏成小孩子,这个毋宁最拿手。
喻灯看着毋清头顶上翘着的麻花辫,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还成,没把他给捏成个女娃。
但是低头一看,又绷不住了,不知道毋宁从哪个劣质广告片里看到的形象,他一身橙色卫衣格外骚气,下面蹬着一条宝蓝宝蓝的牛仔裤,左转就可以童模出道。
喻灯:“……”
他拨了拨毋清头上的两个麻花辫,几乎气笑了:“特意等那俩人走了才出来,就是为了展示你惊天地泣鬼神的捏人技术吗?”
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不对,他的声音太脆了。
还没变声,某些发音还带着儿童特有的含糊语调,喻灯一听脑子就炸了。
毋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做戏要做全套嘛,要不然讨不到饭吃。”
喻灯:“……”
他没说话,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他径直穿过了堆放废弃电子的广场,绕到厂子后方的员工宿舍。这是一片筒子楼,一个个房子像鸽笼,墙壁外面爬着层层叠叠的爬山虎,落下一片鬼影。
就算是个普通人,深更半夜来此也会感觉到阴气格外重,像是冤死了八百个人,还是齐齐不肯往生的那种。
这就是喻灯来到这的目的,他的感知比特战署的监控设备更灵敏些,尽管天空上的萦绕的黑气已经被特战署驱散了,但是鬼蜮里的鬼还没有被揪出来,而这只鬼,就藏在这一片筒子楼。
喻灯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在地府上班的时候,地府人间来回跑。要不是毋清告诉他渡生派的事,他都不知道无常还有不用管人间的清闲时间。现在他走了,地府的无常又好像齐齐罢工,人间游荡的亡灵却越来越多。光这半个月,他就解决了数十起。
阴森鬼气从他手中释放出来,他一边走,一边伸出手。刹那间,那些飘散的如同雾状的鬼气竟然凝结成了一把黑色雨伞,伞面光滑,带着莹莹的光泽。伞骨也全由黑气凝结而成,除了最里面那一根。
这只伞骨也是整把伞唯一一点亮色,光洁平整,像是莹白的美玉。
——这便是勾魂伞了。
一见生财,天下太平。
毋清游走世间那么多年,对于勾魂伞的传说了如指掌。传说地府众多无常中,只有喻灯的武器不是锁链和手铐,而是一把伞。喻灯出现时,也总是在雨夜。先是一把纯黑的雨伞进入视野,接着才是那个满脸冷淡的青年,似乎能和大雨融为一体似的。
但唯有一点他不清楚,就是那根伞骨。
毋清是个什么话都憋不住的性子,他开口:“无常大人,这伞骨,能跟我说说吗?”
喻灯皱了皱眉:“别这么叫我。”
毋清歪着头:“那叫什么?”
喻灯扫了一眼毋清头上一蹦一跳的麻花辫,冷漠道:“叫哥吧。”
遇见人还好解释一点。
毋清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接着孜孜不倦地问起伞骨的事。
喻灯不咸不淡地谈起往事:“不记得了。这把伞一直跟着我,可能早在人世的时候就损毁了,只剩下这一根伞骨。”
两人从筒子楼的小门进入室内,里面格外脏乱,传出来阵阵的饭菜腐臭味,地上还有卷成一团的铺盖。这地方似乎被住了不少流浪汉,但是在这深更半夜,竟然都不在。
喻灯踢开挡路的垃圾,率先上了楼梯。这楼的挑高不够,本来他上楼梯是要弯腰的,但是幸好现在身量矮。上到二层,他敏锐地皱了下眉头。
二层有东西,不止一个。
毋清虽然是个鬼,但是格外怕鬼。他几乎贴在喻灯后背上,只露出一只眼睛。他几乎能看见二层流动的鬼气。那股鬼气正从二层某个房间散发出来,愈发浓重。
喻灯能听见鬼气中间传出来的嘈杂私语,像是来自十八层地狱。
“有人来了,好香。”
“三天了,好饿,好想吃掉……要吃掉……”
喻灯冷哼一声,手里的伞被他松松地捏着。他走出楼梯,冷冷朝最深处某个房间看了一眼,毋清依旧猫在楼梯口,探出脑袋看着喻灯,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喻灯上班。
果然传说说的没错,无常出现,总是在雨天。
然而下一瞬,正拎着雨伞的喻灯却被一双手捞了回去。因为他现在身量小,他几乎整个人缩进了某人怀里。那人外套敞开,内里穿着一件暖白色衬衣。隔着衣服,喻灯几乎能听见那人的心跳。
一个张扬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来:
“小崽子,下雨天不知道回家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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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