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以为孟元区区两万岁,应当还是个孩子心性。虽说是市井里长大的,混了些花拳绣腿的本事,但在他面前,总归是造次不起来。而眼下,竟如一只炸了毛的猫儿一般的。
“本座为何要诓你?”
孟元看着玄冥仍然是这幅淡然闲暇无事发生的欠揍样子,心里的火气不禁更大,更顾不得什么礼数,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三分地说:“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在罗酆山替您老人家修炼呀。”
玄冥瞥了她一眼,便背对过她去,将仍悬浮着的两生道收起来。
即便是看不见了孟元,他亦能感受到一道目光炯炯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忽地发现她十分伶牙俐齿,虽然油滑老练,但不失自己的个性。又有些灵巧的聪明,聪明到能看出他的心思。
此刻,玄冥倏然觉得往后的日子即将有趣起来,不似前二十万年如一日地那般过下去。
只不过这件事,即便是被他用来做了话头,但不是他全部想诓她。
“那你如何解释,与本座的熟悉之感?”
孟元将手环抱在胸前,斜睨了一眼玄冥的背影,料想他被自己当面拆穿了心思,不敢面对于她,道:“连界都能造出来,怎么就不能使个幻术造出什么熟悉之感。”
玄冥回过身来朝她勾了勾唇:“中幻术的人,脑袋可没有你这么清醒,清醒到还能藐视尊长。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只不过有一点,本座的灵力伤不了你,你亦伤不了本座,即便是父子兄弟都做不到这一点,惟有血脉同源者方可。”
她心下有些松动,将信将疑:“真的?”
玄冥微挑眉:“你想试试?”
孟元想象了一下玄冥一掌把一个小鬼打碎成无数块碎片的样子,不禁瑟缩了一下。但她心里还是揣着些火气,梗着脖子说:“算了。”
“有一件事,本座倒想问问你。为何彼岸花族之中,如今唯有你一人化成了人形?”
这件事是所有人的疑问,包括孟元自己。但她如今在气势上不能输下阵来,便道:“我们彼岸花一族的诅咒解除,我作为其中最有灵性的一株花,提早化了人形也是常理。”
她方才腹诽他脸皮厚,往自己脸上贴起金来倒是如此爽快。
玄冥于是点了点头:“是,你有灵性。两万年来书没读进去多少,修为道行又是如此之浅,你们彼岸花族最有灵性者竟是如此。照你所说,彼岸花族定当在日后有旁人化成人形,为何至今还只有你一人?”
孟元的脸又红了起来,顾不得他讥讽她的话,她也曾困惑过为何没有旁的彼岸花化成人形,这下她心里是完全没有底了。难不成真如玄冥所说,她是由他的一滴血化身的?
她静默了半晌,咀嚼了这番话良久,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错处:“照帝座这么说,您但凡落了一滴血在我们彼岸花上,就能让我们化作人形了?那敢情好呀,帝座不妨多落几滴上去,我们一族这不就人丁兴旺了吗?”
玄冥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滴在你身上的,是本座的心头血。”
孟元愣了愣。
心头血,自然是不同的。但天上地下六界之内,真有人能将玄冥伤得如此之重?
她蹙着眉头将玄冥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最后摇了摇头。这件事不是她能想得通的。但心头血,确实是特殊。
每种生灵的心头血都有其不同功效,玄冥出身非凡,灵力强盛,他的心头血能滋养生灵,也是自然之事。
所以......她真是他的一滴血才长成的?
孟元变得有些无措,心里的那股火再次被当头浇灭。这么说来,玄冥真的是相当于她的,呃,父母?然后她刚刚还冲着他发了一顿火?
她眨了眨眼,看着玄冥的面上没有怒色,仍然是一片淡泊平静,没有将她要丢到地狱里的意思,方才讪讪道:“帝座,您没生气吧?”
“本座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孟元稍稍松下心来。她既然是由玄冥的心头血化成的,自然十分特殊,在玄冥眼里也自然十分珍贵,想必不会真的将她怎么样。她正这么美滋滋地想罢,玄冥忽然加了一句:“但若有下次,本座并不介意送你去地狱里逛一逛。”
玄冥朝她和煦一笑:“毕竟,你是本座的心头血。”
她的腿一软。正值玄冥语罢,又是一阵疾风刮过,这一方界迅速消失。他们二人又重新回到了北阴殿,就站立在方才的位置上。
“给你一日的时间,收拾好东西,再回罗酆山。此外,解法器之事不可外传。”
语罢,玄冥就消失在了孟元眼前。
她呆呆地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大殿许久,然后掐了自己一把。很疼,不是在做梦。所以,她的身世原来是这样,她的非凡的使命,原来是要替玄冥解开两生道。所以,她就要待在这罗酆山五万年了?
苍天呐。
算了,就当报答他的那滴心头血吧。他给了她一滴血让她化成人形,她还他五万年解开一个法器,就相当于扯平了。再怎么说,这五万年里还是有俸禄可以领的,而且比先前还要多上许多。
孟元似是安慰似是满意地自顾自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空荡荡的北阴殿和极高的罗酆山。
她有些懵,难不成这是叫她自己走下去?一日?
忽地一团云来,将她卷了进去。
孟元惊呼一声,随即在云团的温软舒适中安定下来。她知晓这是玄冥的手笔。
她乘着云从北阴殿缓缓降下,直向远方的忘川。她觉得,所谓不能在罗酆山腾云这一项规矩,应当是玄冥自己设出来的规矩。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北阴大帝玄冥,她曾经觉得这一次的相见将她的整个人生都转了一个弯,直至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因果。
他们终究是要相见的。
她和他的因缘,还要从她的身世说起。
她唤作孟元,孟是孟婆神的孟,元是中元节的元,是冥界如今唯一一朵化作人形的彼岸花。
放眼六界,从上古混沌初开到如今海晏河清,花草受天地润泽而化为人形,均是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两万年前她初显人形降生之时,孤零零地躺在忘川边上的彼岸花海里。
在忘川河畔接引鬼魂的孟婆值守奈何桥上,听闻花海之中有啼哭声,讶然发现花海尽头处的三生石畔竟有一婴儿,便将其捡了回去。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那一日,原本冷冷清清的忘川河畔人流如织,前来围观这个娃娃的人数不胜数,有下职后闲着没事干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还有特地前来一观的五瘟使者、八部鬼帅,以及冥界之中各种杂七杂八的鬼。
由于人实在是太多了,孟婆那处小小的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嘈杂之声盈盈贯耳,几乎要将那茅草屋顶掀开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激烈讨论着这娃娃的来处,正当人声鼎沸的时候,忽地从门口蜿蜒让出了一条空道,旋即走进来一个着长袍配冠冕的人。
见此情景,众人均屏气凝神起来,霎时间屋内一片寂静。
孟婆亦收起了话头,苍老的脸上堆出一派奉承的笑容,走上前去迎那人,恭敬道:“老身参见王爷。”
来人是第十殿阎王转轮王。
第十殿殿居幽冥沃焦石外,正东直对世界五浊之处,设有金、银、玉、石、木板、奈何六桥,是为奈何桥最近的一处阎王殿。十阎王凑巧来看,也属正常。
这阎王爷向孟婆客气地摆了摆手,捋着极长的花白的胡须走到了一处破旧得不成样子的藤编摇篮前。
他将身往前一探,用手拨开了盖在婴儿身上的被褥,细细瞧着摇篮中将眼睛睁得滴溜圆的娃娃。第十殿专司鬼魂善恶甄别之事,核定等级,发往投生,照冥界的话来说,这十阎王的眼睛是最毒的。
他若是恼了,只管用眼将你瞥上个一瞥,也能活活在你身上烧出几个洞来。
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竟不怕面前这位狠厉的老人,不仅没有发出婴儿惯常的啼哭,反倒咯咯笑了起来。
十阎王收回了视线,他的声音老迈,却极尽威严。只听他开了口,原本静悄悄的屋内便连根针落的声音都听得见:“这就是那朵彼岸花?”孟婆忙称是,十阎王又道:“是个女娃娃吧。”孟婆又将本就佝偻的腰身伏得更低了些:“是,是,王爷慧眼。”
十阎王慨叹似的捋着胡须,呵呵笑了起来:“真是一桩趣事。可取了名字没有?”孟婆道:“还未来得及取名,王爷既驾临此处,不如给这个娃娃赐个名字,也算是恩赐她一方福泽。”
“既降生在中元,那就取名为孟元吧。”
孟婆谢罢恩,又开口道:“不知这彼岸花的来历......”
“天机不可泄露。”十阎王打断了孟婆的话,又道,“不过,本王也暂时不知此中的天机是什么,但事出有因,你且先养着她罢。”
十阎王说完便悠悠然地转身腾云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孟婆蹙着眉,她算得上冥界里的老人了,自然知道这件事的非同寻常之处,只不过连十阎王都不知此中缘由,她一个端汤的老婆子,又能晓得什么?
剩下的那些人已看够了热闹,又逢十阎王爷驾临,亦不敢再揣摩什么,便接二连三地离了去。孟婆用她那混浊的眼睛望着摇篮里的娃娃,喃喃道:“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