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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到底还是“飞”了回去,召明娴今日才知世上有此等神出鬼没的身法,只觉甚为神往,几乎忍不住想再哀求她教导,然而等她抬头瞧着包婆婆,就到底还是没敢再求一遍。
殿中并无一人发觉她们去向,包婆婆当真好好将她考校了一番,她读过的书其实也不算少数,但包婆婆却总能就中挑出些她领会不到之处,她听得又是敬佩又是自愧,一时只盼着她能多说些多讲些,可惜身子却不争气,说着说着竟就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包婆婆早已没了踪影。
她差点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美梦,转眼却瞧见床头上搁着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便知那一切都是真的,着实是高兴得很,忍不住在榻上连翻了几个跟头,连再去跟召王服软之时,都不觉得有甚为难。
召王倒是稀奇于她这满面春风,但瞧她认错态度诚恳,也知她应是真正知错,到底是心软,许了她再一次机会。
褚先生收着那零零碎碎拼起的书,虽心有不甘,但到底碍于召王面子,也只得勉强答应下来。
召明娴便欢欢喜喜地将他谢过,尔后又回到自己位子坐下,仍是不忘向邻座的小胖子做个鬼脸。
褚先生看在眼里,只将眉头皱紧,心道再忍一时,她这般性子,总会惹出另一桩祸事。
不过,这回他可得把自己的书册都看好了。
日子便又恢复到往常时候,只是下学之后召明娴却总是一个人待在偏殿,声明要认真读书,只许宫人送上两盘梅花菜包,另外还央着召王让她进藏书楼找书,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听了来。
召王起先还不允,后来被她求了几次,到底还是容许,但每次却只能取出一本,然她每每三两日便看完一册,召王又看她将书册保管的甚仔细,后来也就随意她取用。
召王妃却有些不敢就信,扒着门看过一两回,当真瞧见自家小女儿在十分认真地翻书念书,一面还在纸上写写记记,大为惊奇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些许担忧:这小女儿向来要强,这回受了刺激,竟这样发愤起来,回头可别真读成个女书呆罢?
召王倒说这是好事,省得每日闹腾些层出不穷的新花样。
召王妃也就只好且随她去,只希望凭着她那殊无长性,早晚会腻了念书,却不想她始终都没在学堂再闹出事来,跟着一念就念了年余,《千字文》同《说文解字》念罢,开始讲起《大学》《中庸》。
褚先生的白胡子随着呼吸一伏一起,“今个咱们来讲礼记,宋子真,你先说说看,何为礼?”
第二排站起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形容虽还稚嫩,语调却是一丝不苟,“礼,体也。得其事,礼也。子曰:‘礼者何?即中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管子亦云,‘礼者,因人之情,象义之理,而为之节乐者也。’”
褚先生面露赞许之色,点头肯定道:“很好。”
宋子真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重新坐好。
褚先生微笑着环视四周,一眼扫见召明娴只在懒洋洋地转着笔,不觉心生怒意,他忍了这许久,竟都没能挑出她甚么错数,可瞧她这般不思进取模样,着实如芒在背,终于是没忍住点了她的名字,“召明娴,你也来说说看,何为礼数?”
满堂的视线顿时都齐刷刷地聚了过去,这还是先生头一回点名问她,只是公主成日里不见用心,今番怕是悬了。
小胖子却是面露些许喜色,目光灼灼地盯在他家姐身上。
召明娴晓得他是乐于见她出丑,倒也不恼,却向他一笑,直笑得他愣在当场,自己则从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向先生行了一礼,开口之时已有成竹在胸:“学生愚钝,本不敢妄论,但既蒙先生垂问,只好姑妄言之,先生问学生何为礼数,学生却想先请教先生,孰为情?人伦礼数,世俗情义,二者若然不可得兼,又当如何取舍?若夫礼者,乃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为人弟子,自当尊师重道,子贡结庐,程门立雪,固然可敬,然则情发于中,尔辈始蒙先生教诲,后慕先生高义,感之佩之敬之爱之,乃成千秋美谈,凡此可尽归诸礼乎?圣人首开私学,有教无类,因材施教,其情至诚,其心至善,是故弟子事师以礼,慕师以德。学生以为,若行事无礼,失却人伦本分,固不可取,然若徒具礼数,不知其情,岂非无根之木,何异无源之水?学生自知不及先贤多矣,妄发议论,中有不到之处,还望先生指点,学生必当铭感于心,及时勉励。”
言罢,深深一躬。
满室沉寂,众孩童都又惊又佩服地看着那昂然而立的女孩儿,宋子真小大人一样的脸上都显出了惊异之色,召明磊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忽而觉得被欺负仿佛也算不得甚么。
褚先生脸色几变,从最开始的不耐渐渐变作惊艳,随即又面露惋惜,生出些惭愧,看了她许久,到底叹了口气,“世人多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说得很好,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岂可轻年少,是我从前偏颇了。”
他说罢,忽然郑重敛衣,一躬到底。
召明娴面上那些许自得刹那间踪迹全无,她也忙忙地还了礼,“先生如此,实在折煞学生了。”
满堂孩童也不敢安坐,纷纷起立与先生作礼。
褚先生直起身来,只是微微摇头,叫他们预先温书,自己却是转身而出,直过了半日方才回转,再度拾起书册,顺着原来的地方讲下去。
召明娴没心思去探究他出去做了些什么,只是一片欢欣,下学后便急急奔回寝宫,她连喊了许多声,才见包婆婆现身。她坐在窗台上晃着双脚,招手示意她过去坐下。
她便喜滋滋地跑过去与她坐在一处,也学她的样子晃着双脚,忙不迭要跟她讲自己今日所出的风头,“婆婆,先生今天夸我啦!这回他倒再不能说什么无才方是德了……不过,先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坏……他还说从前是他错了呢,有些人根本便不会认的,是不是?对啦对啦,婆婆我跟你讲,召明磊可有趣啦,他听我说时,嘴巴张得都能吞下一个鸡蛋,可笑人啦,我差点都要笑出声了,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下了,我好厉害的是不是?婆婆,连宋子真下学的时候都过来夸我呢,说很佩服我,还问我平日都读什么书。婆婆,这都要多谢你,我叫诗盈去多要了两屉包子,是您最爱吃的梅菜肉馅,等会儿咱们一起吃好不好?”
她自己絮絮叨叨这样久,包婆婆始终含着微笑听她讲,到末了才摇了摇头,“包子倒不必啦,还是你自己肯努力,现下可是解气了罢?”
“嗯,但是……”她到此时才觉得包婆婆的神情有些不对,不觉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婆婆是已经吃饱了么?还是婆婆不中意梅菜肉馅了?没事,那明天……”
包婆婆只是微微摇头,“不是。”
召明娴不禁有些着急,“那是?”
包婆婆转过头去,透过窗纱望着外头来往说笑的宫女,忽地叹了口气,道:“老婆子该走啦。”
“婆婆要走?”她有些不解,“婆婆为什么要走?不走不行嘛?婆婆你要去哪里呀?多久能回来呀?”
包婆婆再又望着她,看她满目的稚气和不舍,不由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轻轻地道:“不回来啦。”
召明娴不觉茫然起来,不回来了?为什么会不回来了?她已习惯了每天下午包婆婆在一旁吃包子,她读书遇上不解之处,便过去求她指点。她以为会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可是,为什么,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呀婆婆,为什么不回来了?”
“你日前读过什么来着?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包婆婆随着她一起念出那几句诗来,又是轻轻一笑,“婆婆也想家啦。”
“可婆婆的家不就……”她的话音戛然而止,想起当时初见,便早晓得她不是宫中之人,可是……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够哀求地看着她,一声声一句句全都是不要走。
包婆婆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相识一场,就送你个小玩意儿作纪念罢。瞧你日日都想着做个大侠,若是练的下去,倒也能强身健体,若是不喜欢了,只丢开手就是。只是莫与旁人提起。”看她一时不接,又笑道,“放心,干净的,写之前老婆子都洗过手的。”
“我……”她只觉愈发难过,包婆婆始终记得她的事情,可她这回并不是怕脏,而是想起包婆婆说过不能收徒,因此才有迟疑,但一转念想着包婆婆自有主张,便伸手接过薄薄的小册子,抬头时眼里到底是含了一层泪,“婆婆,您若是一定要走,明娴也拦不住您,可您得告诉我您家在什么地方,我以后去看您。”
“那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包婆婆显然无意作答,“你若有这份心思,已是足够了。”
召明娴只是摇头,“那不成,那我要是想您了,该怎么办?您一定要告诉我。”
“瞧瞧这霸道的小丫头,”包婆婆微微一笑,“还一定要告诉你?老婆子却偏不告诉你,你又能如何?”
“婆婆!”召明娴终是禁不住泪眼婆娑,“婆婆!”
“行啦,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包婆婆慨叹一声,起身要走时,却不想那小丫头忽然扑过来从后边将她抱住,小小的一只才刚刚到她胸口,却抱得很紧很紧,靠在她背上低声啜泣,“包婆婆……告诉我呀,我会去找您的,我一定会去找您的,您是晓得我的呀,我说到做到的,我一定会去找您的,您就告诉我吧……求求您,就告诉我吧……”
她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裳,包婆婆不禁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她其实轻而易举便可以脱身,只是忽觉心头不忍。一年来日日对住这粉团似的可爱女娃,怎地都生出些感情,也罢,也是一场缘分。一念及此,便轻声道:“双歧。”
“双歧?”召明娴反复念着这陌生的两字,“双歧在哪里呢?婆婆……”
她还想问得更多一些,可包婆婆却已轻轻在她身上拂了一下,她再不甘愿,也只得合起眼睛,等她再度醒来,早已是掌灯时分。
诗盈见她出殿,便迎上来报喜,说是召王赏了她许多东西。搁在往日,她自是会心生欢喜,可今时满心郁郁,根本打不起精神,只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又回去案前坐下,翻一页书,看到未解之处,才唤一声“婆婆”,抬眼只见四下空无一人,不觉泪盈于睫。
她搁了笔,干脆往地上一躺,听诗盈来报召王和王妃到了,也未曾起身相迎。
召王今日心情甚佳,却也没有怪她,褚先生向来都吝于言辞,对宋子真也不会多多夸奖,今日却是好生夸了这小丫头一堆,句句都说得他心花怒放。只是……可惜是个女娃儿,心气太盛,恐有司晨之患。这句话给他心上蒙了一层阴影,只觉听起来分外扎耳。虽则他其实也常常会生出这样感叹,若是娴儿能和磊儿换一换该有多好,她这般性情才智,假以时日,定会是一代明君,可造化偏却这样弄人。
但饶是如此,他仍是为她骄傲,这掌中珠亦是太阳花,谁能比她明媚?
他心中喜悦,想着实夸她两句,却又怕她自满,正是犹豫到现在,终于还是去看一旁的召王妃,原意是叫她代为开口,却不想那小丫头忽然扔来轻飘飘的一句话:“父皇,孩儿明日不去了。”
召王:“……”
召王妃也是十分惊诧,“先生今日还夸你呢,学得好好的,怎地突然便不想去了?”
那小丫头整个人都显得恹恹的,“褚先生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孩儿就偏要让他晓得,女娃也不比男娃差到哪里去,如今他晓得了,孩儿觉得他也再没什么能教我的,当然就没必要再去。”
召王沉默片刻,忍了再忍,终归难忍,愤怒上前,恨不得把她拎起来教训一顿,然而碍着召王妃不露痕迹的一拦,终是硬生生停住脚步,勉强捺住性子,“朕再问你一遍,你方才说的,可是当真?”
“孩儿向来说话算话。”她回过这样一句,只觉心上又是一酸,忙转过头去,佯装无事。
召王看她那一副毫无所谓的模样,心头不禁怒火重燃,召王妃察言观色,忙开口道:“好啦好啦,娃儿不愿意去便不去罢,岂不是正合了你从前心意?”
召王冷笑道:“你没听见她讲么子?朕还真以为她晓得自己过错,哪知还是一般,读几本书便自恃才智,也罢,到底是个女娃,眼皮子楞般浅……”
“父皇愿意这般讲,就这般讲罢。”她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世上总有那许多人墨守成规,孩儿也无法一一救得……”
召王不敢置信地瞪着她,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讲么子?你够胆就再讲一遍!”
“讲多一次也无差别,父皇何必明知故问?”
召王深吸了口气,仍只觉那一腔怒火灼盛,却被召王妃死命拉住,“得啦得啦,都少说两句,气头上的话不做数的,娴儿这一日也累了,陛下,咱们先回去,再慢慢计议……”
召王满腹火气无处安放,转头便冲她嚷道:“慢慢计议?打开头就不该听你的,说甚么小郎君不小郎君,女娃就该好好管教,偏你总要惯着,那就惯着罢,早晚惯出天大的祸事来!”
召王妃给他抢白一通,却也不禁上了火,都顾及不得还在一侧的小丫头,只向他道:“你同我吵么子嘛?你啷个有脸讲得出口哦?娃娃啷个就惹出大祸事来咯?一点子小事情,你倒话个没完没了,再说了,这到底是哪个惯出来的咯!”
说罢干脆一甩袖,往外走去。
召明娴从未见她母后这般模样,当时愣住,反而把自己心思一时分开,“父皇,千错万错,总是孩儿的过错……”
召王转头瞪住她,“当然是你的错,莫不还是朕的哦?你就给朕在这儿待着反省,想不清楚,不许出来!”说罢他亦脚步匆匆地行出殿去。
她独自一个留在原处,愣了半晌,终是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女娃怎么了?去不去学堂又怎地了?婆婆……”她唤出这么一声,又不觉一愣,猛然爬起神来,寻出包婆婆给的小薄册子,就在灯下一页页地翻开去,一面看,一面不断拿手抹开泪水,一面咬着牙也不知说与谁听,“我说话算话的,女娃就要不得么?我偏不信……我偏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