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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不答,那少女却也没多纠缠,只移开手笑起来,“三哥哥今日怎地却哑巴啦?咦,还穿这样素净衣裳,总不能是方从城外回来罢?”
说到此处,她话音忽然一顿,似是想起什么,转到面前来瞧见她,却似无太大讶异,只迟疑着道:“你……是姜家表兄罢?我是晋阳。”
姜涉未敢看她,早避开一步,低头见礼,此时听她道出名字,才稍舒了一口气,转念又不禁讶异,这少女如何恰在此时来到,当真只是巧合么?她只觉何处不妥,一时却未摸到关窍,但听她带着歉意道:“晋阳不知表兄已经进京,适才多有冒犯,还请表兄见谅。”
姜涉摇头道:“公主言重了,不过误会罢了。”
“表兄不见怪就好。”晋阳倒是丝毫未见拘束,环顾左右道,“表兄是今日才到么?如何一人在此?”
姜涉但道昭宁帝有事亟待处置,晋阳闻言便轻轻笑了一下:“何相素来稳重,大抵是真有要事。”
她只觉这语气里仿佛带了一点讽意,未好接话,便且沉默,幸而晋阳接着又笑道:“久闻表兄大名,今日终得一见,着实幸甚。”
“公主过誉了。”姜涉稍感局促,“臣实是愧不敢当。”
晋阳只笑了笑,“实是表兄过谦,千里追袭孤军深入,左右夹击一举克敌,难道还算不得英雄么?”
姜涉摇了摇头,“前有父亲谋策,后有诸位叔伯照应,臣不过是徒逞莽勇,委实算不得甚么。”
“表兄太过自谦啦。”晋阳轻轻一笑,“纵是有姨父坐镇,但千里追袭之勇,临场应变之智,却非常人所能及也。晋阳不才,闲时也曾读过几部兵法,晓得知之易行之难,平素再能言之侃侃,奈何还是纸上谈兵,表兄若不见怪,晋阳甚想时时请教。”
姜涉实不知该如何应她,她适才忽地生出了一个想法,且只挥之不去。她终归要回到凉州去的,那时手握重兵,君王如何信,如何防?
她不敢深想,却又不能不想,忽听有人笑道:“好啊,你倒会捷足先登,回头若永王知了,朕可不与你说话。”
原是昭宁帝回转。
姜涉与晋阳忙都与他见礼,昭宁帝挥挥手只叫免了,走上亭来将二人打量一番,仍是含笑:“朕这个妹子呀,最有见地不过,却也最缠人不过,听说表弟将要来京,一早就道要请教请教,还劳表弟多费心了。”
晋阳却不依道:“皇兄倒只说我,你与三哥哥还不是日盼夜盼?”
昭宁帝看姜涉一眼,笑道:“是了,你说得不错,又岂止我们,舅舅舅母也早盼得急了。筵席已开,咱们就过去罢。”
晋阳应个好字,行止间一对细红珠耳坠轻轻摇晃,分外娇俏明媚。
姜涉自也点头,一路落后半步,听她兄妹说笑,偶尔也含笑应和,心中却不觉微涩,抬手往身前轻轻一抚,旋即垂下,见晋阳回顾,面上便再又露出个笑容来。
这一席却是设在御花园间清水榭中,水晶帘垂了一半,既有习习风凉,又可赏秀丽春色。
郑谙替三人打起帘子,就见太后与姜杜氏已然在座,正与一个华服男子说笑,席上另还有两名女子一名孩童,但匆匆一扫间她也未能看得仔细,互相见礼才毕,那华服男子起身离座,扶着她的肩往席间引,一面笑道:“这便是外甥罢?果然生得一表人才。”
他身形圆润,头发半白,精神却还矍铄,红光满面,听那言语,姜涉知他便是自己的舅舅杜国丈,当下也只微笑回应。
太后却是摇头笑道:“不得,不得,这个词哀家早用过了,你须再换一个。”
杜国丈啊了一声,随即满面苦恼,思索片刻,试探道:“那……才貌双全?”
太后只笑个不住,昭宁帝也自微微含笑,太后身旁那位满头珠翠的夫人摇着头叹了口气,“娘娘又不是不知他腹里几点文墨,偏要为难,不若妾身代他说一个罢。”得了太后点头,她方才望了她一眼,面上忽也含了笑意,“渊岳其心,麟凤其采,有匪君子,皎皎如玉。瑟兮僩兮,见之忘言。”
太后叹道:“到底是嫂嫂。”
杜国丈连连鼓掌,“确乎是好,确乎高明。”
太后只瞧他一眼:“敢问阿兄,好在何处?”
杜国丈又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处处都好,一字都解不得,不就是高明吗?”
太后摇着头笑起来,席间却是轻松不少,姜涉抬眼却见姜杜氏仍是一板一眼坐着,面上无分毫情绪,心中不觉轻轻一叹。
一一相见过了,国丈夫人便招呼她与晋阳往身边坐,她总是未好推辞,只得靠着她坐了,由着她拉了她的手细细看,倏尔又一叹道:“这孩子生的当真体面。”
“可不是么?不就因着这样好相貌,怕镇不住那帮蛮夷,上战场时方才每每戴了面具?”太后笑道,“银面小将的名头如今可响啦!哀家听说这些时日常有百姓上门送去些瓜果红礼,待你回府便可瞧见了。”
姜涉只作谦辞,太后却不依道:“怎就当不得?要哀家说,便做个实实的银面将军。”又把眼曳斜一下,“趁着皇上今儿高兴,哀家顺势给阿涉讨个赏,就封个银面将军,皇上觉着如何?”
昭宁帝笑道:“自是千好万好。”
姜涉忙忙推辞,太后哪里容她多言,只叫她安心领赏。她没法子,也知这多是虚衔,便就谢恩领了。
太后这才露出欣慰之色:“是了,这才对了,打仗的事哀家也不懂,可哀家懂得一件事,有功要赏,这赏罚分明,边境才能安定,才能、才不负了先帝爷的一番苦心呐!”说到后来,眼中却掉下一串泪来。
慌得众人忙忙地纷纷劝慰,一直沉默寡言的杜皇后更早递上手帕去,太后抹着泪,看了昭宁帝一眼,强笑道:“是哀家的错,大好的日子,本不该讲这些丧气的话。哀家自罚一杯。”说着叫嬷嬷倒酒,一杯灌下,却又道,“只是、只是哀家一想到先帝折在那群蛮夷手上,这口气便平不下去……”一句未已,又是哽咽。
杜皇后和国丈夫人忙忙再殷殷劝慰,杜国丈自顾自红了眼眶,呆坐着并不言语;晋阳默默饮了一口茶,眉目间带点哀戚,又似有些漠然;小太子眨了眨眼睛,左右望望,最后把视线定在姜杜氏毫无表情的脸上,小小脸上浮出点困惑。
姜涉听得心中颇乱,太后的意思却是要接着打么?她倒是有些糊涂了,不由看向昭宁帝,不知他的心思竟是如何。
昭宁帝长叹了一口气,“千错万错,俱是儿子的错,儿不该容那漠北来使进京,可儿只是想着,先帝在天有灵,总归是盼望边境安宁。”他亦声带哽咽,“儿想着,待他们来了,是和是战,总能再议。如今表弟来了,前线战事,他最知悉,儿想着这等大事,总须再多计议,未顾虑母后心意,是儿子之过,但见母后如此,儿实心如刀绞……”
“是啊娘娘,皇上有皇上的苦衷,这么大战事,也不能说打就打啊。先帝爷在天有灵,应也不想见到生灵涂炭。”杜国丈也开口帮腔道,“何况,俗话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他们来是来了,可以后要打要和,不还是咱们一句话的事?”
太后此时终于抹干眼泪,“是哀家失态了,哀家一介妇人,哪里懂得什么呢?现放着阿涉在这儿,后又有皇上和百官议定,那自是毫无差错的。今日咱们是家宴,不谈这些个,是哀家错了,再罚一杯。有人再提,也一样要罚。”
国丈夫人笑道:“可不是么?这大好春光,可莫辜负。那些事,就交给他们男人操心去罢。”
“是咯,且由他们操心罢。”太后睨了她一眼,视线不意间落到晋阳身上,“哀家倒还忘了问,你怎地与你表兄一道过来?”
晋阳笑道:“回母后的话,在路上撞见,便一同过来了。”
太后轻声一嗤,“你倒是讨个巧,偏你三哥巴巴地在城外等,倒却错过了。”
晋阳低下头去,未曾说话,国丈夫人察言观色,忙忙笑道:“这便是他们两兄妹的缘分嘛。”
太后脸色始有些缓和,转眼见姜杜氏也在瞧着晋阳,便叹道:“阿姊你是不知,哀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偏养出个皮猴儿似的小冤家,平日里专爱那舞刀弄枪,没半点闺秀样子,眼看就要及笄,哀家是日愁夜愁,就她这不知收敛的性子,哪家儿郎敢娶她过门?”
姜杜氏看着晋阳,脸上仍瞧不出甚么情绪,“娘娘说笑了,这样神仙似的人物,自是人人争着相迎。”
姜涉尚还沉浸在适才情境中,一时有些走神,此刻听着姜杜氏声音,方才恍然惊醒,心道她猜测怕是成真,太后和昭宁帝果有结亲之意。然则……
但看晋阳似是不好意思,仍只低头不语。
太后笑了一下,看了国丈夫人一眼,夫人会意,正要说话,姜杜氏却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今日仓促之间,不曾带得甚么好物,权做个见面礼了,还望你莫要嫌弃。”
太后面上一喜,见晋阳迟疑,立刻道:“还不快谢过姨母?”
晋阳不敢不接,拿在手里,取出见是一只玉玦,美玉质润,绘纹了流云有福图样,昭明着拳拳之意,祈福之心。只是这该当是一对成双,不知另一只又在何处?她瞧了一眼姜涉,恰与那少年四目相对,只觉他神情奇异,似喜非喜,不觉心下生疑,但也只能打叠起精神相谢。
太后却不知为何忽然脸色一变,“阿姊,使不得,这孩子怎么担当得起?”
姜杜氏淡淡道:“娘娘放心,这玉玦是高僧开过光的,已是佑护我儿平安长成,不过是我那女孩儿没福,命格太轻,配不上这宝物。但若娘娘介意,那也罢了。”
太后强笑:“姊姊多心了,哀家并非那个意思,只是此物贵重,这丫头委实当不起。”
姜杜氏依旧无甚表情,起身告罪道:“妾身晓得,终归是妾身思虑不周,竟用这样物件儿来匹配公主,还请公主归还妾身,妾身来日定当另备厚礼相谢。”
太后一时无言,竟是叫她还也不是,不还却也不是,当真是骑虎难下,不由面色微僵。
国丈夫人与皇后待打个圆场,却也都被姜杜氏不咸不淡地驳了回去。全场一时寂静,杜国丈单只搓着双手,满面急色,望望昭宁帝再望望她,又满场打量,最终却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姜涉心里明白,这个玉玦今日若是晋阳收下,便是应了兄妹之谊,来日再难启口谈婚姻事;可若她不收,便是承认不满姜杜氏以此物相赠,道她不怀好心。她想晋阳定也能猜出其中渊源,只看她是如何处置便了。
但见那少女忽然甜甜一笑,将玉玦往手里一握,藏去身后,只摇头道:“不还不还,送出去的礼哪里收回去的道理?晋阳可喜欢这玉玦了,多谢姨母,日后晋阳必当代阿姊孝敬姨母,有如亲母。”
她那模样俏皮可爱,又一派天真,任谁瞧了,都得有三分心软。姜杜氏瞧她一眼,忽地一叹,向太后道:“娘娘是个有福气的,妾身怎敢僭越。公主既然喜欢,只留着当个耍物罢了。”
太后微微一笑,随即又皱了皱眉,而后再是一笑,“阿姊说得哪里话,她自当以亲母待你。但这小丫头呵,就是这般厚颜,入了她手的东西,可别想再拿回去。”
姜杜氏微微颔首,倒没说什么,太后一时无言,杜皇后忽然推了推身旁的小太子,小男娃便扬起脸来,奶声奶气地道:“皓儿饿了。”
众人都不禁愣了一下,随即齐齐失笑。
姜杜氏瞧向玉雪可爱的乖巧小娃娃,也不由微微一笑。
“这小毛头,就晓得吃!”太后笑得合不拢嘴,佯装不乐地瞪他一眼,“偏要饿你一时才好。”
说归说,等那小太子再苦着脸糯糯地求上几句,她早纵是百炼钢也成绕指柔,忙不迭地叫郑谙宣膳。
席间却也一派其乐融融,只休去论各人可是各怀心思。食罢饭,太后还想留她二人过夜。
姜涉自是千般不愿,好在姜杜氏也只是推辞,太后应也并非诚心想留,客套几句,便着人妥当相送。
倒是杜国丈与国丈夫人一路同行,言谈间不无热忱,“大姊和外甥一路奔波,定是累极了,这一时也说不得许多话,等改天弟弟上门拜访,咱们再详谈。你们刚刚回来,府上若缺了甚么,尽管同我说就是。阿涉也是,一定不要客气,有什么事一定先跟舅舅说,听到了没?”
国丈夫人含笑在一旁帮腔,“得闲也时时到咱们家来坐坐,陪舅妈说几句话,要不家中也实在冷清。”
姜涉都一一应下,待服侍姜杜氏上了马车,她在马上行出许远,回头还见他二人立在原处,轻轻挥手。
她回过头来,不觉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去。
她在路上这些时日,虽王侍郎尽力遮掩,却也难免仍听到些街头巷议,知这朝堂乌瘴,实是笑话百出。
天子对那位国师到近乎言听计从的地步,日日里痴迷丹药,只要成仙;永王是最闹腾的主儿,横行过市,气焰嚣张;太后和杜国丈更更可笑,都奉国师为上仙,一个愚昧,一个敛财,这且不够,如今又来一位姓姜的主儿,父子手里把持着边关重军,风头正盛,若是一个不喜,这大兴的王朝,莫不是能改了姓去?
今日算是见识许多,才知传言终究有几分影迹。只可惜他们不知,还有一桩事,是瞒天过海,天大的谎言,莫大的笑话。
若是天下人晓得,若是母亲晓得……
她摇摇头,不愿再想。
也且罢了,扑朔迷离,傍地而走,莫要辨我是雌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