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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了这一番折腾,天色早就微微发黑。
姜涉与姜沅在大堂用过饭,方才各自回房,进门见王侍郎依然贴心地叫人备了热水,倒不禁有些过意不去。
这一路实在是麻烦这位大人良多,但要顾及姜杜氏,也就只能暂且委屈了他,待到京城,再想法子补偿便罢。
一面感叹着一面去了衣履,泡入水温适宜的浴桶,紧皱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
连日奔波本就劳心劳神,热气氤氲洗去身上风尘气息,少年揽衣出浴,乌发雪肤,红唇白齿,眉眼里那点凛冽难得地消解片刻,两靥带上了些水汽蒸出的晕红,才叫人蓦然知觉,这英气的少年郎原来是个娇滴滴的女娇娥。
只是这点柔软转瞬便逝,待这少女换过一身新衫,便又成了英姿勃发的少年郎,令行禁止的小将军,眉目里自有一种威严气度。
姜涉吹熄油灯,翻身上床,将长剑枕在身畔,和衣而卧。
——到底还是顾忌王侍郎口里那些乱匪贼寇。
只可惜一来二往,却总是翻覆难以成眠,她索性爬起身拾了一册兵书出来,就着油灯读起。
外边街上锣鼓响了二更,噼啪的烛花剪了数次,她始才有些倦意,正待合书去睡,却忽然听得窗边窸窣作响,心里顿生警觉,望了望就在手边的长剑,才抬起眼睛,便见一道剑影映于窗上,迅速而灵活地斩断插销,随即有人轻轻松松地推窗跃了进来——但瞧她笑容璀璨,眉眼秀丽,不是旁人,却正是日间所遇那少女。
她背着手向前走了两步,啧啧叹道:“这么夜了都在读书,兄台真是用功。”
姜涉扣下书本,抬眼瞧着她,只微微一笑,“星夜来访,又不知姑娘所为何事?”
“我呀,我是来道歉的。”少女眨了眨眼,语气倒是颇为诚恳,“早前多有冒犯,还望兄台见谅。”
姜涉却不觉她单是为此而来,可她来意未明,便也只是温和道:“日间都是误会,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兄台不生气就好。”少女笑了一下,似乎很是欣慰点了点头,一转身时,手中剑却铮然出鞘,遥遥地指在她脸上,“既是如此,就请兄台出招罢。”
姜涉不动声色地瞧着那出鞘剑锋,“姑娘不是来道歉的么?这却又是何意?”
“是呀,可我道完歉了呀,兄台不是也已原谅我了么?虽不晓得兄台是不是真心实意……不过兄台总是说了不见怪,我便当是如此。”剑光映着烛火,在夜色里清明似水,她的笑意亦是潺潺,“所以呀,白日里还不尽兴,就想再来请教几招,不知兄台可愿成全么?”
她是那般的理所当然,姜涉竟不觉冒犯,反而不由得漾出几分笑意,人说江湖多怪客,便是如此么?只她倒也有些跃跃欲试,“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少女点了点头,“对呀,择日不如撞日,兄台以为呢?”
她好似分毫未考虑她会否答应,姜涉暗自失笑,到底只道:“那倒不妨,只是此处地方狭窄,不好动手,且怕会惊扰四邻,反而不美,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再比过?”
“那也好呀。”那少女并无异议,“咱们出去转转,瞧着哪里顺眼,便在哪里罢了。”
这倒也有趣,姜涉想了想,便应个“好”字。
少女欣然点头,“那就走吧。”
说罢,她竟是也不等回话,便自顾自翻窗跃出。
姜涉微微一怔,随即一笑,正欲提剑跟上,房门却忽地被人推开,原是隔壁的姜沅听到动静过来探看,见她要随那不知来历的少女出去,面上不禁带起几分忧色,“公子……”
那少女却也不知几时又跳上窗台坐着,几乎与她同时唤道:“兄台?”
姜沅冷冷瞧了瞧她一眼,她只哼了一声,向姜涉道:“外面相候。”便又没入夜色之中。
姜涉看一看姜沅,温和道:“放心,照应好母亲,我去去就回。”
姜沅终是点了点头,她便轻轻一笑,执剑提气,跃出窗去。
那少女早坐在屋顶上等她,见她出来,便起身纵跃而去,等也不等,似乎料定她跟得上。
姜涉略略迟疑一下,随之跟上。
夜色渐深,城中安谧,二人一先一后在屋脊上起落,偶有更夫经过,却也未留意头上情形。
姜涉瞧着那少女轻盈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荒唐,竟是想不明白自己如何会应下这样事体,她不明她来历,不知她善恶,甚至都不识她名姓……如何,如何竟就会莫名其妙地随她出来?
然而就在她不知不觉之间,事已至此。
只看那少女忽然下落,她就也随着落地,抬眼之间但见四下里草垛堆成小山,方寸间却还有辗转余地,月色此时正明,又无人声,确是比武的好去处,便轻声问道:“就在此地么?”
少女似是浅浅应了一声,更不多话,回身一剑刺来。
姜涉倒也并不意外,凭着感觉一避,那剑便贴着右臂刺了过去,森森寒气霎时冰得血液一凝。她低声叫个好字,却不急出剑,就势使出小擒拿手,去捉那少女的手腕。
少女应变却也极快,交错间急切使不得剑,便用一个鹞子脱身,从她臂下躲了过去,甫一得脱,反身立时又是一剑。
这一剑却褪尽花巧,利落,干脆,带一往无前气势,专奔着取人性命而来。
姜涉也不由微微一惊,再不迟疑,长剑蓦然出鞘,啸吟间引带漫天星辰微光,与那似风雪冰霜的宝剑一撞,随之再分散开来。几个回合过后,她心中已然有数,但有意多看那少女招式,便有留手,未使内力压制,引着她一招招用来,越看不觉越是惊奇。
这一套剑与少女白日里所使并不相同,无多花哨,似是历尽沧桑后的褪去繁华,与这少女自身气质全然格格不入,叫人难以想象这出自她自己领悟,必然是有个前辈倾心教授。
只不过,当今世上竟还有这般高人?
姜涉回想着那位先生讲给她的江湖趣谈,却无论如何寻不到一个来对号入座,不觉大为惊奇。
她有心待那少女将剑招用完,然她却忽地一个翻身,向后跃出两步,持剑立定,“不必再打,是我输了。”
姜涉未曾想到她认输会认得如此心甘情愿,不觉稍感惊奇,听那少女接着又道:“这次是我输了,不过下次却未必。”
虽则认输,却是并无半点沮丧之情,像是早参悟透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仍是胸有成竹,不卑不亢。
原来她虽骄傲,却并不自满,姜涉不禁心生敬佩,“姑娘过谦了,我不过只是占了些气力上的便宜,姑娘的招数实是极为精妙,只需假以时日,某必甘拜下风。”
少女摇了摇头,“兄台才是过谦呢,内力这样的东西呀,没个三年五载可难有所成就,只怕我这样晚起步,是一世都未必追得上兄台咯。”
她言辞间有些许遗憾,姜涉听得心中一动,“我听姑娘此意,竟是才学未久么?”
“也不算罢,总有一年半载了。”她扳着手指数算了一下,“打从寻到荡寇开始……嗯,差不离,总有两年多了罢?”
姜涉甚是不敢置信,“不过两年,姑娘已有如此进益,实是胜我良多。”
“机缘巧合罢了,未能全算我自己本事。”那少女只是摆摆手,“对了,在下秦采桑,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
姜涉当她是不愿多言,也便未再多问,只学着她动作抱拳,“在下姜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