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为孟婆的那一天,和今天一样,也是在正月。”
孟婆远远地望着奈何桥,和上面缓缓行走的魂魄。
前几日被检修车砸坏的断面,由于冥府桥建的经理被抓,一直没来得及修缮。
可投胎的公事还是要继续进行,阴差们只好暂时找来了几块结实的长板,施了些法术,这才保证了投胎群众的正常通行。
宿缜抬头看了孟婆一眼,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太多的遗憾与不舍。
“那一天,上一任孟婆找到我。他说,我将接替他的使命,熬制孟婆汤,守护奈何桥。”
“时间实在是过了太久,我已经记不得那人的长相,只记得他说完这句话,便微笑着走上了奈何桥,冲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孟婆顿了一下,才道:“随后,他就被桥吞了进去。”
宿缜:“吞、吞进去?”
孟婆点点头:“我当时也吓了一跳,飞奔过去才看到,桥面上有一道淡淡的,还未褪去的法印。”
“那时我意识到,我们这帮人在接下任务的第一天,就要在这座桥上留下法印,表示我们在濒死之时,自愿成为奈何桥的‘生桩’。”
孟婆们用自己的血肉滋养奈何桥,保奈何桥的平安,也守护着所有即将踏上转世之路的魂魄。
他们自愿放弃转生的机会,长眠在距离来世仅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世为孟婆,终生为孟婆。
他们笑看无数人从他们的头颈、眼前、背上踏过,带着缤纷复杂的情绪,迎接新一世的到来。
这一切,在他们领下这个名号的时候,就已经是命中注定。
即使他们存在的时代不同,服饰不同,追求的东西不同,但他们在陷入奈何桥的那一瞬间,无一例外,都噙着发自内心的笑。
“其实我……”孟婆说罢,苦笑一声:“我的时间也快……”
“别狡辩了!”
一旁的阴差满脸怒火地拽了拽缚魂锁:“说够了吧,说够了就赶紧跟我们走!”
“住手!”
宿缜冲上前去拦住那阴差:“你们管这个叫‘打生桩’?这件事里没有受害者,他们都是自愿为之!”
江起和涂山婷也都凑上前来,一人抓住了阴差的一只胳膊。
阴差挣了几下,见丝毫挣脱不开,也不禁慌了几分:“去去去!什么自愿不自愿的,这事也轮不到我管!我不过是个办差的,要是送人不及时,遭殃的是我!”
“这位小同志,先待我问一句话。”
逄峰几步跨上前来,微微弯下腰对上了那阴差的视线:“你是想把人带到何处?”
小阴差从没被人这么瞪过,顿时结巴了几声:“当、当然是冥府……”
逄峰:“哪个司?”
阴差:“自然、自然是监察司……孟婆是冥官,事情自然交由监察司……”
逄峰:“好。”
他挺起腰来,冷冰冰地看着那阴差:“把你们领导叫来,我当面跟他说。”
阴差犹豫了一下:“先生,我们领导可不是我随便吱一声,他就能过来的……”
逄峰突然吼了一声:“把姓卢的给我叫来!就说是逄峰找他,我看他敢不敢放老子鸽子!”
“卢?”宿缜愣了一下:“是卢判?”
卢判是逄峰的老友,之前不仅帮宿缜解了猫妖之围,还因为换心的案子,将宿缜的对头闫平月好好修理了一顿。
但他怎么跑去监察司了?
“升职了。”江起解释道:“换心的案子是个大案,他破获如此得当,上头很看好,最近就给他升了职。”
宿缜:“……”
看来冥府的晋升道路还是很规范的……
“哎呦!”
卢判刚一到现场,就挨了逄峰一巴掌:“你|他|妈的打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官可比你大!”
“去你|妈|的吧!”
逄峰啐了他一口,怒气冲天地吼道:“敢在老子头上动土,抓我的人,你|他|妈的是不是死腻歪了?!”
卢判哎呦哎呦地喘了几句,才好声好气道:“老逄,你消消气,你先听我解释……”
逄峰都没等人说完:“你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先听我说完!”
卢判无奈地摆摆手:“我又不是傻子,这种事还能看不懂吗?老逄,你也混了这么多年了,多少明白点我的苦衷吧!”
逄峰顿了一下,这才别了别眼,低声问道:“谁?”
卢判摇摇头:“这事水太深。我若是知道了,早就没法站在这了。”
逄峰低下头看着地面。
卢判拍了拍他的肩膀,手在唇边挡了挡,凑近后低声说道:“老逄,别挣扎了,那两个孩子不是省油的灯,天界的人更是我们得罪不起……”
没等他说完,逄峰就一膀子掀了过去:“你不用再说了。”
卢判明明长了一张贴门上就能物理辟邪的脸,这会却委屈得像是一只小花猫:“我也是为了你好……”
“谢谢,我用不着!”
逄峰喝了一声,挡在了孟婆身前:“我今天话就撂在这了。敢动我身边的人,我直接打断你们的腿!”
卢判的脸色渐渐僵硬了下来。他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只雪白的笏板捏在手里:“老逄,咱们朋友一场,没必要如此大动干戈吧?”
逄峰沉声道:“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卢判眼角一抽:“我就不是在履行职责了吗?!”
他啪地一挥笏板,众人身后的忘川河突然传来一阵呜咽。
血红的河水瞬间腾涌而起,几柱怀抱粗的水柱轰然冲上天空,幻化出一个血淋淋的龙头,对准逄峰张开了血盆大口——
逄峰躬身一跃,龙头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轰然砸下,血水如喷泉般横扫出去,将附近一整片泥土地全都染成了血色。
“啊——”
奈何桥上的投胎群众全都惊叫起来,纷纷奔跑着冲向两岸。
孟婆双目圆睁,下意识想往那边冲去,就被阴差拽住了缚魂锁:“别动。”
江起则赶在水流迸射之前撑起了一道结界,把包括那个阴差在内的一行人,全都护在了背后。
龙头接二连三地砸了下来,但凡是逄峰沾过的地方,此时已经全都成了一个个深坑。
“逄峰!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卢判在水龙的环绕间,对着空中那个跳跃的虚影吼道:“你知道我不会对孟婆怎么样的!等过了这个风头,我还能不放人吗?!你我各退一步,不就海阔天……”
逄峰此时不知道蹿到了哪里,卢判只能从水花迸溅中分辨出一丝冷笑:“退一步?”
倏然,一只笏板从空中飞了下来——
“今天退一步,明天退一步。我已经挨到悬崖边了,哪里有这么多步可退!”
卢判的双眼猛地一瞪,一下子躲闪不及,急忙用胳膊挡了一下,当即倒吸一口冷气。
逄峰的笏板被他这么一挡,当即偏了方向,离弦之箭一般冲向了奈何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笏板已经插在了修补断面的木板上。
“咔嚓——”
符咒被穿破,失去了法力。木板也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个接一个地断裂开来,在投胎群众的尖叫声中,骤然砸进了忘川河!
“啊啊啊啊啊————!”
随木板一同掉落的,还有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小孩。
“怎么会这样!”
那个阴差骂了一声,回头一看,发现缚魂锁竟然被挣断了!
一个速度极快的身影从空中掠了过去,掉落小孩的尖叫声也戛然而止。
“孟婆!”
宿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小心身后!”
孟婆抱着几个小二微微转头,发现卢判的水龙竟调转方向,重新向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
“呵呵。”
她眯起眼睛,微微笑了笑:“卢先生,您可还记得这是哪里?”
水龙闻声停滞了一秒,随即便在卢判惊恐的双目中,调转龙头,径直奔向他的胸膛!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水龙将卢判当空顶飞了出去,随即又抬起长尾一甩,瞬间就将将地面拍出了一个数十米深的大洞!
水流缓缓退回忘川河,深洞中卢判蜷缩着腿脚,已然人事不省。
“放心吧,还活着。”
孟婆轻飘飘地落在奈何桥上,将哇哇大哭的小孩赶去转生:“逄峰啊,你的破板子是不是干推拿出身的?真是忙的时候盲,不忙的时候不盲。”
逄峰:“……”
他把手里的笏板往地上一摔,对着它骂了起来:“你是不是瞎!是不是瞎!”
眼见逄校长开启了“石头绊我一跤就骂石头”的小孩模式,宿缜无奈扶额:“事情是不是解决了?”
他看了看卢判手下的那个阴差,见人也已经吓得不会动了。
“解决了!”
逄峰拍了拍手,拧了一把衣服上的血水:“走吧走吧,回家喝奶茶去,我请客……孟婆子!走啦!”
他往前走了几步,见孟婆依旧站在奈何桥上,眉头一皱:“你还站在那干什么?回家了!”
宿缜远远地看着孟婆,却突然心念一动。
那种眼神他见过。当时他被困在殡仪馆的火场里,江起被那姬尼抽完了血,也是用那种眼神死死地看着他。
视死如归。
“孟婆子……孟婆!”
逄峰也意识到不对,回身就向奈何桥冲去:“你要干什么!你站在那别动!别动——!”
孟婆的脸上却是一片平静,对着他们几个微微一笑:“看到那个桐木人偶的那一刻,我就只剩一死。再说了,我的时间本就不多了……”
她望了望四周面露惊恐的群众,躺倒了下去:“就让我落叶归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