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俞夏上任,说亲的明里暗里来了好几拨,他个个都不答应,人家知道他与邢灵亲近,不免在外面传闲话。
这天又来了一个探口风的,俞夏仍旧拒绝,命人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到门外。
说来也巧,他们到门口的时候,邢大夫和邢灵正好也要进去。那人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扫了邢灵一眼,也没说话,就这么走了。
邢灵莫名其妙,特意停住,等小厮回来的时候问:“他是谁啊,来这里做什么?”
小厮说:“来说媒的,一张口就被我们大人堵了回去,这会儿心里正不自在呢,您别理他。”
邢灵皱眉道:“他不自在,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毛病!”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俞夏:“为什么那么多人给你说媒,你都不答应?那么多女孩子,没有一个你喜欢的吗?”
俞夏欲言又止,浅笑道:“其实我心里已经认定了一个人,可惜她不喜欢我。”
邢灵说:“你不成婚,又跟我们走得近,外面传起来许多风言风语,若是徐诚听到了,肯定会难过的。”
俞夏还好,邢大夫却倏然变了脸色:“邢灵,不能那么自私,跟俞夏道歉。”
俞夏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是我考虑不周了。”
邢灵望邢大夫一会儿,扭头对俞夏说:“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但是我还是很好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就这么等她喜欢你吗?为什么不试着喜欢别人呢?未必别人就没有你心里的那个人好。”
俞夏说:“那我问你,倘若你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和徐诚成婚,会试着去喜欢别人吗?”
邢灵心里有答案,只是在邢大夫面前说不出口,所以许久没有回答。
邢大夫也明白,劝她说:“‘树挪死,人挪活’。你们俩都得往前看,别在一棵树上吊死。”
邢灵看着邢大夫:“你不也是在一棵树上吊死嘛!我现在这个性格,完全是从你那里学到的。”扭头看着俞夏:“不知道夫子的性格是从哪里学到的,应该不是从我身上学到的。”
俞夏怔了片刻,说:“从我姨娘那里学到的吧。”
他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今天被邢灵这么一说,才意外发现他姨娘、他和邢灵完完全全是一类人。不喜欢则已,一喜欢便全然不再怀疑,即便明知道被对方利用,也还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夜里,邢灵躺在床上刚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敲门声,以为是又要出诊,连忙下床穿好衣服,却听到俞夏的声音。她不想见俞夏,看到门被反锁,放下心来,贴着门板偷听。
不一会儿,邢大夫敲敲她的房门:“你夫子有话跟你说,快出来。”等了片刻,没听到邢灵房间的动静,又敲了几声:“快点,别磨蹭!”邢灵只得应了一声,开门出去,跟俞夏到院子里。
今夜是十四,天上挂着一**月亮,虽然缺了小小的一个角,清辉依然照得院子里亮堂堂的,像铺了一层水一样。
俞夏站定,转过身:“今天中午的时候,我提到我姨娘,你还有印象吧,我想跟你讲讲她的故事。
“我姨娘家里是经商的,积攒下不少家财,我爹是做官的,深受上司喜爱,他们两家臭味相投,一个想借钱财升官,一个想借权势办事儿,于是我姨娘便嫁给了我爹做妾。
“名义上虽然是妾,因为有各种往来,所以待遇跟我娘是一样的。我爹若是给我娘一样东西,必然也会给一份一模一样的,以示尊重。
“过几年,喜欢我爹的那位长官升走了,又从别的地方调来一个新的长官。那位长官到任以后,同僚相约一道去祝贺,人人都见了面。其后再去拜见的时候,别人都见,独独不见我爹,要么是称病,要么是有事儿。
“我爹私下里派人打听,才知道上次见面的时候,因为在想事情,下跪得慢了些,他就疑心我爹对他有意见,说他狂妄傲慢,连个辩白的机会也不给。
“说来也巧,没过几个月便是那位长官母亲七十寿诞,长官的那位母亲最敬佛,一时间市面上跟佛有关的东西都闻风涨价,什么佛珠呀、佛像啊,一个个都贵得不得了。
“贵也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买,谁知道逛了许多家,一个中意的也没有。只好派可靠的人到富庶的地方去寻,白瓷的小观音像、宣德铜炉、西藏线香,林林总总买了七八样,虽然都不错,但总觉得不出挑,差点意思
“正为难的时候,姨娘说外祖母也是吃斋念佛的,手里有一串迦南木的佛珠十分难得,不如花大价钱买了过来,保全了我爹,便是保全了外祖家人,其实是一样的。
“到了第二天,便回了娘家,可是这迦南木念珠也是她母亲的心爱之物,不舍得就这么给她。好说歹说,来来回回劝了好几次,后来说狠话,撕破了脸,才把迦南木佛珠要了过来,留下一张八百两银子的银票,又被退了回来。
“到了老太太生日那天,我爹和娘便把这些东西一股脑送了过去。老太太一眼便十分喜欢那串念珠,拉着我娘的手说了半天的话,夸她有孝心,我娘也会恭维,把那老太太哄得高兴了,这次宴会以后,那老太太常常请我娘过去说话,以至于认了干亲。
“因为喜欢我娘,老太太便常在儿子面前提我娘的好处,他那儿子自然也不为难我爹,一场危难便消弭于无形之中。只是从那以后,我们家跟外祖家的关系淡漠了许多,逢年过节也不来往了。
“又过了几年,外祖父生病卧床,眼看就在弥留之际,大家都守在病床前照顾,顾不上外面的生意,几个掌柜便卷了铺上银子跑了,正好送来的货又急等着银子结账,耽误了几天没给,外面渐渐地就有风声说要倒了,一时间大家都来要钱,更加周转不开。
“那时候还不敢四处借钱,怕更坐实了外面的谣言,没有办法,只好来问我爹借钱。我爹也是个小心眼的,还记恨着他们从前冷淡,不肯借,劝姨娘说‘他们家现在的窟窿大了,几万两银子扔下去连个水花都砸不起来,平白便宜了要账的’,所以后来姨娘也不见他们。外祖家的生意因为没有钱周转,接二连三地倒了下去,渐渐地到了家败的地步。
“这件事儿大家都瞒着祖父,不敢告诉他,谁知家里的下人以为他睡着了,在房间里小声说这件事儿,被他听到,当即就气得吐血。把一家人叫到祖祠,从地下挖出来二十万两银子,总算把这件事平了。可是这时候铺面早已倒了一大半,剩余的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再也不复从前的气象。
“祖父去世的时候,姨娘披麻戴孝过来,被下人拿棍棒赶了出去,说家里没有他这个女儿。我爹找人去说情,外祖家的人将强要佛珠和不给借钱这两件事儿说了一遍,说情的人也无话可说,所以到底也没能去吊唁。
“外祖家不行以后,姨娘的待遇也下来一大截。我爹若是给娘和姨娘一样的东西,我娘便不依了,说今时不比往日,她怎么能越过我的位份,因为老太太那边还仗着娘维持,也就听之任之了。
“若是我爹出去办差,娘总要生病,让姨娘在一边伺候,看她高兴便说是幸灾乐祸,看她不高兴便说是心里有怨言。还把姨娘跟娘家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讲给她干娘听,她干娘念一句‘阿弥陀佛’,转头又跟他儿子说,他儿子便找到我爹,敲打了几句,我爹离姨娘就更远了。
“再后来,我娘把姨娘住的地方换到院子角落,每日里给些冷茶冷饭。又把屋里一个年轻漂亮的丫头给我爹做姨娘,我爹得了新人,自然把旧姨娘抛到九霄云外,十天半个月才去一次,每次去便要吵架,因此越发不去了。
“到了冬天,姨娘衣服单薄,生了病,怕身旁一直跟着的丫鬟跟娘说要请大夫,去了三四次,娘也不管,每日依旧是冷茶冷饭,无人看顾,病自然越发严重,离祖父去世不到三年便去了。”
说完这个故事,月亮已经挂在极高极远的天上了,成了小小的一轮。
俞夏说:“女孩子与娘家其实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再喜欢徐诚,也要有分寸,不要对他好得出格,更不要为了他,伤了跟你爹的感情。我是无所谓的。”
邢灵说:“我知道。”问俞夏:“姨娘成婚的时候几岁,你爹又是几岁?”
俞夏说:“具体的岁数我也不清楚,想来姨娘不会超过十八岁,我爹那时候大约三十五岁上下。”。
邢灵冷笑:“你外祖家肯把十几岁的姑娘,嫁给早已做官的中年人做小妾,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你爹和你娘这样对付一个小姑娘,自然也不是好人。只是可惜了姨娘,年经轻轻的,就被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算计、利用。依我看,她未必真的喜欢你爹喜欢到愚昧的程度,也许是想报复。”
俞夏大吃一惊,细想之下,又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为了报复,送掉自己的性命,值吗?也许是值得吧,只要姨娘心里觉得痛快,不会后悔就行。
跟姨娘相比,邢灵十分幸运。知县的儿子想要娶她,她爹片刻也没有犹豫,直接抛下多年的家业带着她背井离乡,在这里另立事业。若是姨娘有她这样的幸运,现在应该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