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已经封了口,信封上写着“学生徐诚敬请夫子斧正”,邢灵把信放在桌面上:“明天我替你交给老夫子。”
徐诚又说:“不去学堂的事儿,也暂且缓一缓吧。”
邢灵点头:“我知道,一会儿就跟韩妈讲。”
次日一早,邢灵洗漱后便往学堂跑,亲手把那封信交给还在吃饭的老夫子,说明缘由。
老夫子接过信,见她不走,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邢灵说:“想请几天假。”
老夫子看向俞夏,俞夏说:“自然可以。”又望着她的手:“看样子还好,没有冻着,还是要好好保养,以防万一。”
邢灵把手藏到背后,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回头,看着老夫子手里的那封信,不知思索着什么,片刻后,下定决心,扭头拎着裙子快步跑了。
老夫子看着那封信,不知道她捣的什么鬼,当下拆开信封,略看了几行,转手递给徐诚:“你帮他改一改吧。”
俞夏接过来看了一眼,放到桌面上:“邢灵不来,我时间充裕,吃过饭慢慢改。”
老夫子看他一眼:“还邢灵、邢灵地叫呢,人家邢灵恨不得理你八丈远。昨天喝多了酒,跑到人家那里不知道说了什么,把人家吓得连门也不敢登了,过来说几句就要走。”
俞夏低着头吃饭,并不答话。
老夫子又说:“我知道你喜欢邢灵什么,无非是年轻漂亮、天真烂漫、心地纯良,若再加上一点什么,便是她过得简单、幸福,待徐诚又好,你见了羡慕。”
俞夏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我又不是十六七岁的孩子,何至于羡慕这个?”
老夫子说:“羡慕不羡慕你自己知道。其实,从前何尝没有人喜欢你,总是你疑神疑鬼,或是怕人家有所图,或是怕带累人家,怎么到邢灵这里,不再有犹豫不决了呢?”
俞夏说:“你瞧她现在离我离得还不够远吗?”
老夫子“嗤”一声:“也说不准是欲擒故纵呢。这会儿喜欢人家天真烂漫,等真娶了她,没过几年,又会嫌弃她是个乡下丫头,什么事儿也不懂,想跟端庄贵气的富家小姐谈诗论画,琴瑟和鸣。明知有那个时候,现在何苦去招惹她。”
俞夏说:“我怕姓徐的待她不好。”
老夫子说:“徐诚待她好不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你们家只有你待她好,是万万不够的。一个趾高气扬的婆婆,一个投机钻营的公公,还有一个阴阳怪气的嫂嫂,无数攀高踩低的刁奴,你想她能受得住吗?纵然受得住,也不复现在天真烂漫的模样了,那时候你还喜欢她吗?”
俞夏说:“她们再不好,有我护着,不好的程度也有限,在姓徐的那里就未可知了。这些肮脏龌龊的东西,我们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警醒点总没错。再说了,她有自保的能力,我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呢?”
饭后,俞夏用朱笔将那篇文章认真改过,等笔墨晾干了,叠好放进新的信封里,亲自到邢家给邢灵。
出太阳以后,雪慢慢化了,比昨天冷得多了。邢灵弯着腰,一片叶子、一片叶子认真地洗菜,韩妈手笼在袖子里站在一旁看着她:“你第一遍已经淘得很干净了,这一遍马马虎虎就行了,不用这么认真。”
邢灵说:“不行,万一上次有遗漏呢?我可不想吃到虫子。”
韩妈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把她推到一边,三下五除二淘好了菜,回到厨房,扭头看到俞夏在门口站着,不好意思起来:“找邢灵啊,正好她在这里。”
邢灵低头擦手,问夫子:“怎么了吗?”
夫子把那封信交给他:“老夫子忙,要我帮忙改,我已经改好了,该批注的地方也做了批注,你还给他吧。”
邢灵接过来,道一声谢,也去厨房了,俞夏便回去。
他走以后,邢灵回房间,打开那封信看徐诚的文章和夫子的批注,觉得自己又长了许多学问。还没看完,韩妈在厨房里喊:“邢灵,你还要不要做饭?要做饭就快点过来。”连忙叠好放回信封,去了厨房。
等忙完,终于坐下来认真看了一遍,又照着俞夏的批注自己抄了一遍,放在抽屉里,这才拿着修改过的文章找徐诚。
徐诚头一件事儿是问邢灵:“你看过了吗?”
邢灵说:“没有。”
徐诚还不放心:“这信没有封口,你不可能不看的。一定看了,是不是?”
邢灵说:“夫子说了,文章写得好,让我学一学。”
夫子后面的评语里确实也有“可造之材”这四个字,也不算撒谎。
徐诚笑着看她一眼:“好,我知道了,谢谢你。”把信收到自己怀里:“这会儿忙,等晚上回去再看,你也回去吧,过几日我再去见你。”
这以后,徐诚三五日便送来一篇文章,托邢灵带过去斧正,邢灵每次都是交给老夫子,但是每次圈点批注都是俞夏的字迹,她一直不去销假,俞夏也一直不催她,趁着送修改好的文章的时候见她一面,或者说几句话,或者连话也说不上,好在冷脸他从小到大受得多了,不以为意。
韩妈倒是当着他的面骂了邢灵好几次,问邢灵“怎么这么待你夫子”,邢灵当下不说话,以后也不改,还得俞夏从中相劝。
又过了半个月,荆伯恒给俞夏送来一封信,说他爹准备从侄儿辈里过继一个聪明的过来,好生栽培。
俞夏看过,笑着递给夫子,夫子看过,同样笑着递回去:“若是诚心如此,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儿。其实,这会儿做什么都晚了,即便勉强把他送到官场,也不过是尽力维持,往日的富贵荣华已不可再现了。”
俞夏点头道:“话虽如此说,终究还是舍不得的。什么时候家穷业败,翻身无望,什么时候才能死了这条心。死也是假死,只怕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又死灰复燃了。”
“真到那时候,我们这里也该热闹了。”夫子说着看俞夏一眼:“邢姑娘只怕更不会嫁给你了。”
俞夏说:“那不是好事儿吗?你正怕这个呢。”
夫子说:“谁说不是好事儿了?只是怕你伤心。”
俞夏说:“你放心,我不会伤心的。本来这钱也是他们的,只是在我手里握着而已,我也不把这钱当我自己的,权当替他们守这最后一份基业罢了。”
大约七八天,邢灵把书看完,抱过来还给俞夏,俞夏让她放在桌上,拿出来一套《诗经》:“你说你想学,现在看来没有时间了,这是我批注过的,送给你,你闲着没事的时候可以在家里看一看。”
邢灵道一声谢,接过来,良久没有说话,然后问俞夏:“徐诚的文章到底怎么样?”
俞夏说:“匠气很重,偶有出彩的地方,若有名师指教,三五年后考个秀才不是问题。怎么,他想考功名吗?”
邢灵说:“似乎有这个意向。”
俞夏诚心道:“考个秀才,在这里开馆教书,也不错,功名还是算了吧。‘朝中无人莫做官’这话什么时候都是通的。他无人引荐,贸然一头扎进去,少不得碰得满头包。”
邢灵说:“他没有明说,我也不好劝他。”
俞夏沉吟片刻,问:“需要我把评语下得重一点吗?”
邢灵说:“那倒不必。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犯不着我插手,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造化。”
她抱着书走了以后,俞夏苦笑,想不通怎么徐诚也冒出来做官的想法了。略想一想,便想通了——他前些日子饱受缺钱的苦楚,自然要想挣钱的法子,老在绸缎铺里做伙计是不行的,想来想去,便想到读书求官上了。也许从前在学堂里备受夸奖的,又有同窗考取秀才或者举人,前途跟他大不一样,不免眼馋心热,这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好指摘的。只是这条路太难了,他要是太热切,走了歪门邪道,反倒连累了邢灵。
但是也不能因为徐诚那里不好,就觉得自己这里是个好去处,老夫子说的很对,他那乌泱泱的一家人同样不是好对付的。
还是向邢灵那样无为而治吧,毕竟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