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灵没有回家,跑到另一位邻居家,找隔壁小赵嫂嫂玩。
隔壁嫂嫂是三个月前嫁过来的。个子不高,身体丰腴得恰到好处。没掀开盖头的时候,何婶婶便说:“屁股大好,能生养,来年春天老赵家准有一个大胖小子。”
盖头掀开了,隔壁小赵嫂嫂微微抬起头,含笑扫一眼人群,又羞怯地低下头。她生得端正,圆月脸,杏核眼,玉葱鼻,樱桃口。不知怎么回事儿,看着她笑盈盈的眼神,邢灵居然想起郑燮《竹石》里的那句“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男人堆里响起一阵起哄的口哨声,何婶婶笑道:“新娘子真漂亮,晚上的洞房有得闹咯。”
人家都去闹洞房的时候,韩妈锁了门,对邢灵说:“闹洞房有什么好看的?人家招娣就不去。”
邢灵不信,在院子里喊“招娣”、“招娣”,韩妈马上捂着她的嘴:“姑奶奶啊,你别喊了,我带你去找招娣吧。”
到何家后,邢灵挣开韩妈的手跑到招娣身边,问:“你真不去?”
招娣一面绣花,一面说:“我娘不让去。”
“韩妈也不让我去。”邢灵撑着脸,心飘到隔壁那家,听着他们热热闹闹的声音,怎么也想不出里面在做什么。
招娣抿了抿嘴,凑到邢灵耳边说:“我娘说这些男人打算占新娘子的便宜呢。”
邢灵诧异道:“啊?”
招娣看她娘和韩妈也在偷偷说话,没注意到她们这里的动静,松一口气,轻轻打邢灵一下:“你别一惊一乍的。再这样,我就不跟你说了。”
等邢灵平静下来,她又说:“我娘说,新娘子长得漂亮,就保不住有人暗地里动手脚,比如说偷偷地在她身上摸一把,借着人多假装被推过去实际是故意地亲人家,遇见更流氓的,还会把手伸进新娘子衣服里……我娘说我们去了,保不齐也要被人家占便宜,所以不让去。”
那边的欢闹声立刻变得下流肮脏,邢灵庆幸韩妈把自己拉住。
次日一早,韩妈痛痛快快地跟邢灵说:“昨晚我不让你去,对着呢。我听人家说,新娘子的娘家人在那边盯着呢,那些二流子们想动手动脚,头一个被新娘子的弟弟一脚踹飞,后面的几个就老实了。打得真好,那些二流子们就是欠收拾,回回结婚都闹得不像话,我只觉得打得少了,该多打几个才是。尤其是那些老流氓,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德行都没有。”
邢灵说:“谁是二流子?谁是老流氓?”
“谁?凡是往那边凑的,就没个好的,你爹和何木匠就知道不往那儿去。”
也许正是因为他们不往那边去,才让那些不好的肆无忌惮呢?有好的在,终究还可以震慑一下,就像新娘子的弟弟。
到小赵嫂嫂家门口,邢灵听到小赵嫂嫂的婆婆,邢灵唤做婶婶的,里面在骂:“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做饭,你是存心把我们饿死吗?”
小赵嫂嫂说:“在河边洗衣服,没看见日头。”
“就你一个人洗衣服吗?人家都知道回来做饭,就你不知道。”
“她们走的时候,我还剩一件没洗完,就想着一块洗了,谁知道回来晚了。”
“都是一样的衣服,怎么你就洗得这么慢呢?”
小赵嫂嫂不说话,她婆婆得意起来:“你就是懒骨头,没人看着不知道动。想我当年做儿媳妇的时候,这么点衣服半个上午就洗完了,剩下的时间还能挑水浇浇菜园子。自打你进门,我们这菜园子是一天荒似一天。”
邢灵不好意思进去,回到家跟韩妈说:“赵婶婶又在说小赵嫂嫂不好。”
韩妈舀起半瓢水沏进锅里,盖上锅盖:“你那个嫂嫂可怜,昨晚又哭呢,你听到了吗?”
邢灵摇头,问:“为什么哭?”
韩妈张了张嘴,又闭上,要说的话也被咽回去。
邢灵问:“为什么哭啊?”
韩妈说:“想家吧。”叹一口气,“你赵婶婶年轻的时候也可怜,天不亮就起来劈柴、做饭,等公婆起来又要服侍人家洗脸、把饭端到桌子上,吃过饭要扫地、擦家具、洗衣服、浇菜园,还要到鞋袜铺领些布料回去缝制鞋袜补贴家用,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邢灵可想象不出来她做小伏低的样子,只知道现在赵婶婶每天坐在那里颐指气使,等着小赵嫂嫂把饭做好送到桌上的样子难看极了。撇撇嘴道:“一点看不出来。”
“谁能看出来呢?我没看出来,你何婶婶没看出来,连新娘子家也没看出来。”韩妈掀开锅盖看一眼菜,又盖上锅盖,“要不是想着她在婆婆底下受尽委屈,也该体谅体谅新媳妇,谁会把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嫁进狼窝?说到底还是命,新娘子命不好。”
“新娘子命不好,招娣命也不好,那谁的命好?”
“你,你的命最好。不愁吃,不愁穿,每天什么也不做,净跑着玩。”
“可是我爹不教我医术。”
“医术向来传男不传女。等招了婿,姑爷学的时候,你也偷偷跟着他学。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儿,你不用急。”
吃过午饭,人们躺到屋里午睡,紫荆巷只剩聒噪的蝉鸣。邢灵偷偷拿出邢大夫藏起来的《金匮要略》翻几页,又赶在韩妈起床前偷偷把它放回去,然后跑到隔壁敲小赵嫂嫂家的门。
小赵嫂嫂过来开门,盈盈笑道:“邢灵啊,你来有什么事儿吗?”
三个月的功夫,小赵嫂嫂脸上的肉消减许多,颧骨凸出一部分来,圆月一样的脸整成有点崎岖的弯月。出嫁前带来的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被瘦小的骨头架子撑着旗帜一样在风中飘摇。
邢灵说:“我睡不着,想过来玩。”
“来吧,我也想跟人说说话。”小赵嫂嫂坐在院子里的香樟树荫下缝制鞋袜,继续着她婆婆作儿媳妇时未竟的事业。
邢灵从堂屋搬张凳子过来,坐到小赵嫂嫂身旁:“你瘦多了。”
“是吗?” 小赵嫂嫂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好久没照镜子了。”
“那我拿镜子过来给你照。”
“别去,我现在不想照镜子。”
邢灵不说话了,仰头看着院子里遮天蔽日的大树:“我想爬树。”
“这么高的树,你敢爬?”
邢灵笑了笑,褪去鞋袜,赤着脚爬上树端,抱着树枝,窝在枝干交叉处,望着周围的起起伏伏的房子。
这一片住的都是小商小贩,受经济条件限制,房子都狭小局促。唯独处于何家、邢家、赵家三家前面的那座五进的房子大而气派,从树上望着尤为壮观。
据说是一位商人建给外室居住的,前前后后买了八座邢家那样的房子,推掉重盖,费四五年的功夫才建成这座园林。
外室难产死掉后,这房子萧条下去,后来索性不住人,只留人看守,到如今已空了十几年。邢灵曾偷偷翻墙进去,在结满蛛丝的雕梁画栋间寻到一把梳子、几个茶盏、折断的簪子,珍宝一样收藏起来,如今已不知道放在哪里。
小赵嫂嫂嫁过来没多久,一行人进入经久失修的院子,在里面巡视一遭,从此这里便热闹了。十几位衣着整齐的小厮在里面打扫了三天,泥瓦匠进去修缮一个多月,后来又粉墙刷漆、栽树种花、购置盆景、凿荷花池、重铺青石板……前几日刚送家具进去。
送家具那天,何木匠罕见地从堆满木屑的工作间走出来,跟着人群到那户人家门口凑热闹。
“何木匠,你说这些家具值多少钱?”
何木匠笑着摇摇头。
“何木匠,那你能做出来这样的家具吗?”
何木匠仍是摇头。
他这会儿并不比以往更沉默,可邢灵看到他眼睛里光渐渐熄了。
不仅是何木匠眼里的光熄了,许多人笑着笑着眼里的光都熄了。他们都是本分的生意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地做着小本生意,靠着勤劳朴素的美德,辛苦攒下如今微薄的家底。日子过得是苦了些,但心是满的,未来的路也是亮堂的——给女儿拼一份嫁妆,给儿子挣一份彩礼,有多余的钱再添置几样家具,给孩子们整一身新衣服。
现在,他们一般的生活在别人富丽堂皇的生活的衬托下变得丑陋、不堪、困苦,每个人的心都被嫉妒的尖刀剜出去一块,空落落的。
“人家过人家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日子,谁也不打扰谁。”
何木匠在饭桌上说,何婶婶和孩子们都莫名其妙,何木匠自己却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知道心里丢失的那一块已经被重新安在原处。
从树上远眺,看得到院子里层层叠叠的屋顶,和两座亭子。亭子结构大差不差,都是大圆柱子刷上红漆红漆,檐牙高啄,不过一座坐落在假山,另一座在小土丘,隔着荷花池斜对而视。
假山上的亭子里立着一个人,穿着深蓝色衣衫,带着书卷气,因为距离太远,五官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给人感觉不会太丑。
繁茂的树叶遮挡着邢泠的身影,也给她一种随意窥视而不会被发现的安全感。
“邢灵。” 小赵嫂嫂在底下小声地喊,“快下来,小心别摔了。”
邢灵收回眼神,从树上滑下来:“前面的房子有人。”
“这一向人比以前还少些,估计快修缮好了。” 小赵嫂嫂望一眼婆婆睡的屋子,忽然低下头压低声音说:“邢灵,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她的眼神和语气无一不在告诉邢灵这是一件大事儿,邢灵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轻轻点头:“可以。”
小赵嫂嫂笑了笑:“城东有家王记油坊,我家就在王记油坊后面,你明天帮我捎个信回去,就说我想家了,请他们来看一看我。尤其是我弟弟,一定要请他来。”
她郑重伸出小拇指:“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连招娣也不行,知道吗?”
邢灵同她拉勾:“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