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婶婶和韩妈到衙门接盼娣是黄昏,如血的残阳洒了半边天。
韩妈想着她们母女俩肯定要说些知心话,接到人就找借口走了。
等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后,何婶婶问盼娣:“出了什么事儿?”
盼娣说:“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回去以后把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我要去庙里当尼姑。”
出了大事儿,拿得定主意,这点儿倒不错。可这主意不行。
何婶婶摸了摸盼娣的脑袋:“你才十几岁,做什么尼姑啊。回到家里,娘给你煮汤圆,黑芝麻馅的汤圆,吃完就什么都不想了,好好在家里待着。等过完年,娘再托媒人给你说门亲事……”
盼娣说:“我不想嫁人。”
“傻丫头,女人哪有不嫁人的?”何婶婶心里有些奇怪,又自我安慰地笑着:“以后的路还长着呢。等再过几年,你经历的事儿多了,就知道被官差喊过去问话什么都不是。咱们是清清白白的小老百姓,既没杀人又没放火,怕他们做什么?”
“清清白白”这四个字如同针一样扎在盼娣的心理,扎得她千疮百孔。她多希望自己是清清白白的啊,可惜早在许多年前就不是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十几岁的杨虎被何婶婶接过来住。在闷沉沉的中午,大人们都熟睡,杨虎朝在院子的阴凉里踢毽子的盼娣招招手:“盼娣妹妹,我在你们这儿都快无聊死了,你陪我玩个游戏吧。”
盼娣并没有意识到不对,收了毽子放在窗台,问:“什么游戏啊?”
“好玩的游戏。”杨虎神秘一笑,拉着盼娣小小的手,转头望一眼寂静的房间,“走吧,等姑姑他们醒了,就不好玩了。”
紫荆巷不远处有一条废弃的巷子,巷子里有许多歪歪扭扭、杂草丛生的房子,大风吹过的时候,年迈的木质结构筋骨会吱呀作响。
茶余饭后的闲聊里,人们总会提到这些房子,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塌”,又恐吓小孩子们说“马上就要塌了,你们可别进去。”
现在是承平年代,城里没什么乞丐,所以这些房子都空着。
杨虎带着盼娣进了一间不是很破旧的房子,停在一处隐蔽的角落里,又拿出一块冰糖送进盼娣嘴里:“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别告诉姑姑他们。”
在物质匮乏的时候,糖是稀罕物,因此对小孩子来说有种格外的吸引力。那股甜丝丝的味道在盼娣嘴里化开的时候,她高兴的同时心里又感到疑惑:“他为什么觉得我会跟他们说呢?我现在已经不小了,可以有自己的秘密了。”
见她在思考,杨虎又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黑色的手帕,在盼娣跟前晃了晃,“现在游戏开始。首先,我要用手帕蒙着你的眼睛,确保你不偷看。”
不就是捉迷藏吗?盼娣这样想着,自觉闭上眼睛。
那是薄薄的手帕,杨虎叠了好几层,又覆在自己眼睛上试了试,才敢蒙住盼娣的眼睛:“这个游戏有许多规则,第一个规则是不许睁开眼,你能做到吗?”
盼娣点点头:“能。”
杨虎将前几日已经连根薅掉的杂草扔到一边,要求盼娣躺在地上。
盼娣闻到一股草木汁的味道,清新中又带着一股腥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杨虎有好一阵没有动作,然后他压着盼娣:“第二个规则是不许发出声音,如果你发出一丁点声音,那就算游戏失败。”
与生俱来的第六感终于在这时候起了作用,盼娣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惶恐,挣扎着要停止这个游戏,可为时过晚。
即便在事情发生以后,盼娣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杨虎整理着盼娣的衣服,又喂给满脸泪痕的盼娣一颗冰糖:“我跟你姐姐也玩过这样的游戏,她没有告诉你吗?”
他也跟姐姐玩过吗?盼娣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突然觉得疼痛或许是这个离谱游戏的离谱规则之一。既然姐姐都能承受得住,而且什么都不说,那自己为什么不能呢?
从杂草堆回到家里时,何婶婶带着还没到学堂年纪的何斌在邢灵家里跟韩妈说话,何叔叔在偏房的小屋子里面做他的家具,招娣拿着针线纳鞋底,来娣闭着眼睛趴在招娣的肩膀,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一切还是往日温馨平和的样子,可盼娣明显感觉到不一样了,她觉得自己像飘在水面上的落叶一样,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没有支撑。
见到盼娣失魂落魄地进来,招娣停下针线活,抬头问:“哪儿去了?找你半天。”
盼娣心里说“跟杨虎哥哥玩游戏”,天生的羞耻心没能使这句话说出口。她摇头:“没什么。”
招娣皱起眉头,有所怀疑:“你不会跟杨虎在一块儿吧?”
盼娣下意识否认:“没有,我在河边看水。”
招娣也不再多问,把桌上的毽子扔给她:“收好你的东西。来娣刚哭着要玩,我好说歹说才拦下的。”
接住毽子的那一刻,盼娣脑海里电光石火,猛然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杨虎比招娣大好几岁,所以招娣跟盼娣一样称呼他“杨虎哥哥”。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换了称呼,不顾礼法规矩,直接叫他“杨虎”。
这说明招娣并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讨厌他,既然讨厌他,又怎么会跟他玩那种游戏呢,这只是杨虎骗她的手段。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这天到杨虎离开的那天,盼娣在杨虎的威胁中,又跟他做几回游戏。不止是那一段时间,几乎每次杨虎过来的时候,都会带着她到一些地方,继续这场噩梦一样的游戏。
等她再长大一些,对于男女之事有更隐晦、更深入的了解时,她总会在上厕所时望着自己鼓鼓的小肚子,想着里面会不会孕育着一个比她还要小的婴儿。听说经期喝凉水会导致不孕,她便月复一月地践行着这条理论,哪怕肚子痛到满床打滚也不放弃。
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死。她只是想,万一东窗事发,自己该怎么办?家里是留不下的,她的存在会是整个家庭的耻辱。可她要去哪里呢?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即便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要走,哪怕去要饭。
后来,她听人家说绸缎铺的东家出钱把城外山上的破庙被修复了,改成尼姑庵,便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归宿。
佛门是清净之地,或许没有俗世的烦恼。
何婶婶跟盼娣回到家里的时候,招娣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一瞧见她们,立刻跑过去,攥着盼娣的胳膊仔仔细细看一遭:“没受苦吧?”
“没有。”盼娣甩开她的手,“我要去做城外普济庵做尼姑。”
招娣愣住,望向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说这不吉利话做什么?”
何婶婶摊手:“她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不过去去也好,说不定吃点苦就知道回来了。”
盼娣又难过又生气:“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回不来了。就算我想回来,也回不来了。”说完直接冲进屋子,哐当一声踢上门,又反锁上。
“怎么会……”何婶婶还想说些什么,被招娣拦住了。
招娣说:“她现在也够烦的了。”
无论怎么说,离家都是一件大事儿。何婶婶让何叔叔去馆子定几样菜,自己在家里跟着招娣、来娣准备黑芝麻馅儿的汤圆,盼弟最喜欢吃这个。
何斌从学堂回来,抱怨房间被盼娣占着没法儿拿东西,被招娣赶到邢灵家里,借用邢灵的书桌写作业。
何婶婶让来娣去邢灵家监督何斌学习,在只有两个人的厨房问招娣:“你们俩关系最好,你知道官差把盼娣叫过去是因为什么事儿吗?”
招娣的公公婆婆给了她足够的尊重,加上每日在店里迎来送往,招娣已经在无形之中硬气起来。何况她娘扣着她的彩礼不给,嫁妆的分量也不是当初说好的样子。
这些事儿,她公公婆婆心里也有数,虽然他们一句话没说,可招娣心里还是存着疙瘩,怀疑他们瞧不起自己。回门那日她就跟何婶婶提过,何婶婶说:“你现在刚结婚,没有要花钱的地方,手里攥着这么多钱做什么?等你有用的时候问我要,我一定给。”
今日逢着盼娣的事儿,更没法提这件事儿,可招娣心里还是不舒服,没好气道:“你担心这个干嘛?盼娣又不会犯事儿。”
何婶婶瞧一眼来娣紧闭着的房门,低声说:“到官府走一遭,总不是什么好事儿。”
“怎么不是好事儿?”招娣停下揉面团的动作,压低了声音说,“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够多了,我怕盼娣听到还来不及,你偏要讲给她听。”
毕竟不是自己自家姑娘,何婶婶也没法骂她,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不说了。”又嘀咕,“这才嫁出去多久就这样,以后还不得翻天。”
招娣正要反驳,忽然有人敲门:“何木匠住在这儿吗?”
何婶婶出去跟他说几句话,拎着一桶菜籽油和一只还扑棱尾巴的大鱼回来,告诉招娣:“你公公婆婆说,他们知道你们姐妹情深,盼娣遇了事儿,你回去也不放心,不如安心留在这里陪盼娣说说话,帮着开解开解。这桶油是给我们做饭用的,鱼是用来熬鱼汤的,给盼娣压压惊。”
招娣说:“那做鱼汤吧。”
这天何家的晚饭格外丰盛,连带着邢灵和韩妈也享口福——何家将买回来的菜每样挑一些盛在碟子里送给邢灵,又送来一小碗汤圆、一碗鱼汤。
韩妈推辞说:“哎呀,我们饭都做好了。”收下的时候,又问:“怎么这么丰盛啊?”
招娣说:“这不是从官府平安回来嘛,特意做些好吃的,咬灾。”
韩妈点点头,回过身指挥点灯夜读的邢灵:“你爹今天下午不是给你送了一包核桃吗?给盼娣拿些。”又对招娣说,“我看盼娣挺好的,没什么事儿,你们也别太担心了。”
招娣说:“肯定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儿?邢灵,别拿了,我要走了。”
“等等。”邢灵双手捧着满满的核桃出来,放进招娣手心,想要问盼娣的情况,又觉得此刻不是时候,终究还是没问,只是冲招娣笑了笑。
晚饭的时候,何家出奇地安静,只有没眼力见儿的何斌叭叭说个不停,说他们夫子觉得立人学堂什么也不是,去那儿读书的人八成学不到什么东西,又说他的好朋友决定明年到立人学堂读书,又问何叔叔跟何婶婶怎么打算。
这些杂七杂八的话把人的沮丧心情冲散不少,于是没人拦着他。可饭吃到一半时,何婶婶想到盼娣要去那座破庙里过一辈子,还是没憋住眼泪,她不愿意给别人看到,放下筷子出去:“我去厨房看看汤圆有没有破。”
何斌听出哭腔,茫然地停住话,和来娣茫然地望着门口,招娣分别给她们夹一块鱼肉:“吃你们的饭。”起身到厨房安慰何婶婶。
何叔叔给刚喝完一碗鱼汤的盼娣夹一块鸭腿:“吃吧,多吃点。”
“怎么像断头饭似的。”盼娣笑了一声,拿起鸭腿啃着,“幸好家里孩子多,我走了,还有来娣跟斌儿,你们也不至于太寂寞。”
等啃完鸭腿,招娣也带着刚哭过何婶婶回来。盼娣抽出袖中的白色帕子擦手,云淡风轻地宣布一件大事:“杨虎被抓了,我的事儿跟他有关。”
说完这句话,盼娣有意望向招娣,果然见到招娣低头深思。
盼娣笑了笑,跟何婶婶说:“杨虎是不是给了我们一些钱财?官差说具体的数额他们那边都有数,明日差人过来拿,一个铜板都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