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桐城边角,一家名叫“民国戏影”的私人博物馆正如火如荼地经营着。
它由民国时的“百花戏楼”改建而成,除了故时珍藏,楼本身亦是件展品。
多檐顶,内有穹窿状彩藻井,未曾修补过的旧雕花栏板护栏和望柱子,使得一股厚重凝炼感扑面而来。
博物馆一层是戏台,耷着的幕布绸缎柔顺,台上空荡寂寥。馆主请戏班子每周六来这里演出,提前订票可以免费观看。
今天是周一,恰好避开高峰期,不至于像平时挤得汗流浃背了。
江知意顺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走。
她三十岁出头,长相十分漂亮,拥有一双琥珀色的深邃瞳子,像是落日泅染下的湖水。
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干练女强人风格,着一身熨帖整齐的Versace女式西装,搭眼上去看不出褶子。
她是桐城最出名的商人,白手起家,五年前创办了桐城新能源驱动有限公司,凭借大客户战略和自身技术迅速崛起,目前全球合作方达到三十个国家。
不过踏进这博物馆,她只是个藏匿大市的京剧票友,或者说,只是两位馆主收养大的孩子。
“穆爷爷,”江知意搀扶着身旁的老人,礼貌站到拥挤的一边,“您慢点走。”
连续两夜未曾入眠使她眸中充斥着血丝,如果再仔细瞧,她的小臂上佩戴着黑纱,是在为长辈守孝。
“我没事,人老一秋啊,这胳膊腿儿的,都不得劲。师妹这一走我看得更开,死亡,自然规律罢了。只是知意,苦了你了。”
年逾八旬的穆清——江知意已逝的两个祖母,江琬婉和顾清影生前的至交好友,目光疼惜地望向这位忙了一个多月的小姐。
他声音力道不失,吐字清晰嘹亮,多半是唱戏多年吊嗓的缘故。
好的京剧演员,开口便是戏。
这是江祖母生前常说的。
江知意难得地露出一抹笑:“穆爷爷,我不苦,只是江祖母走得仓促,遗产捐赠手续和基金会成立太过繁琐,一直没得空来博物馆看看。”
收养她的两位祖母,是常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一对同性恋人。
她们都曾绽放于文化色彩纷杂的民国,爱恨跌宕,最终携手相伴六十年之久。
两年前,顾清影过完九十岁生日后撒手人寰,江琬婉强忍着伤痛,把她们的规划一一交付好,也在上个月相随而去。
“知意啊,你江祖母把这博物馆交给我代管,其实还是为了要交给你的。”穆清说。
围了戏台一圈的是玻璃展台,里头摆着各式各样的藏品。
江知意随着他站定。
“往后这百花戏楼,你有什么打算?”
博物馆挂着的花边儿烫金的匾,那上头题的是“民国戏影”四个大字,唯独那些忘不掉过去的故人,更愿意喊它百花戏楼。
“祖母们说过,不让这里充斥商业气息,戏班子照样供着。”仔细听,江知意语气里还有一丝丝的怨怼。
穆清笑了几声。
姑娘终究还是太年轻,瞒不过老人的一双耳朵。
他微颤着伸出手,那双粗糙干皱的手,指腹拂过玻璃,就好像拂过了一样样旧物什,甚至是……老朋友。
“代管这一年啊,说要来加盟的,出资改良的,你穆爷爷已经回绝了快上百个喽。”
江知意不吭声,目光落到老人留恋不舍的东西上。
那是一套静躺着的点翠镶珍珠头面,白珍珠温润细腻,隐约见点晕彩,点翠纹路细密有光泽,毕竟是清末的珍藏,看得出旧来。
存放这流光溢彩的宝贝也是费了番功夫,灯光的照度控制不慎,会影响展品的保存,从游客的角度要进行深度防眩处理,以及摆放,玻璃柜质量……很多方面。
“这里头展览的都是宝贝,拿钱也很难换得来,若是要个门票钱,依这人流量也肯定赚到盆满钵满,是吧?”
穆清把视线收回来。
“穆爷爷,我是觉得博物馆收入一直只出不进,这违背了商业原理。”
穆清并不着急反驳。
他背着手,随着人群走到玻璃柜的角落,就像每天清晨他起身,先独自看一看那点翠头面,再若无其事地看角落相框里的那张黑白老照片。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孩子,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符合所谓的原理才是正确。”
他不再多说教育的话,反而是指着边缘被反复摩挲光滑的木质相框。
里面夹着的,隔着相框和展台两层玻璃,那是张罕见的梨园大合照。
穆清给她指认:“最中间的,是你江祖母,身边穿旗袍的是你顾祖母,第一排边上那个是我。如今啊,这照片上的人除了我,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照片模糊出年代感来,背景是一棵老树,干皱多分叉,浅茫茫一片小花,看样子像是流苏树。
江琬婉一身戏服,站得温婉又极富韵味,身边的顾清影穿长旗袍,时髦的烫短发,手推波纹发型,目光冷傲。
她们的耀眼,是无需刻意的夺目。
可谓是,风华绝代。
穆清混浊的眸光移到江知意那双琥珀瞳子上,那双年华正好、尚有无限可能的瞳子上。
“愿意听我讲讲那段故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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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