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干什么!”
呵斥声伴着一声清脆的“啪”,章有道连忙收回刚刚掀起窗帘的右手,他将右手被打到的地方伸到嘴边夸张地吹着,边吹还边用左手来回揉搓,好似疼的难以忍耐。
“德行!”胜哥被章有道夸张的反应气笑了,瞅着空档在章有道的左手上又拍了一下。
章有道借坡下驴,搓着双手嬉笑着问道,“胜哥,什么情况?”
胜哥示意章有道离开窗边,才低声说道,“没什么,是英姐的老相识,没人应门很快就走了,咱们别多管闲事。”
章有道很有眼力见的跟着胜哥离开窗边,又不解的问,“胜哥,虎哥这次到底要干多大事,搞得这么神秘?咱们都在这里呆了五、六天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门也不能出,我这心里怎么越待越觉得不踏实?”
胜哥不以为然,“看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每天有吃有喝不好?想那么多干嘛?”
章有道紧跟在胜哥旁边,小心的说着话,“这……这不是脸皮薄,不好意思白吃白住虎哥的嘛。”
“你小子我还不知道?装什么!”胜哥笑眯眯的骂了一句,不再理会章有道,走出他们所在小卧房,穿过昏暗的走廊,经过另一间卧房时里面几个正在玩骰子的大汉向胜哥打了个招呼,胜哥咧咧嘴,继续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猫着腰走进窄小的厨房,在橱柜中翻了一会儿,翻出两张疙里疙瘩的饼子和一盘盛在小碗里的卤牛肉,胜哥将一张饼拿到嘴边“嘎嘣嘎嘣”吃了起来,另一张就手递给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章有道。
章有道一脸惶恐的接过饼子,小心翼翼的掰下一小块,将剩下的放回原来的位置。在胜哥不解的目光中,章有道谄媚的解释道,“我给奇哥留点儿。”
胜哥瞪了一眼章有道,语气有些冲,“他和‘哑子’出去有的是山珍海味吃,稀罕这点破玩意,不吃拿来!”
胜哥话音未落,直接将章有道刚刚放好的饼子拿出来,一口咬了下去。
章有道立刻追问,“我就说感觉少了点什么,原来是少了个大活人,‘哑子’怎么能出去?他能去我就不行?”
“你要是哑了,你也能出去,我帮帮你?”胜哥阴阳怪气的说。
“别别别,胜哥。”章有道连忙讨饶,“他和奇哥一起的?”
“他和哑巴也没差!”胜哥一口饼子,一口牛肉吃着,转身向厨房外走去。
章有道故意挡在胜哥面前,酸溜溜的说道,“奇哥每次出去都带着他。”
胜哥不耐烦的看着章有道,“看把你给馋的。”
“可不是嘛!”章有道故意说,“‘哑子’话不会说,字也不认识,命还挺好。”
“你命比他好!”胜哥玩闹着踢了章有道一脚,“要不是本来说好的‘哑子’那个同乡得了急病,也轮不到你!本来为了安全都要找生面孔的,谁让虎哥偏偏看中你呢?再说,这票你和‘哑子’分一样的钱,他得顶着大日头东奔西跑,你在这儿窝着,吃了睡睡了吃,还嫌这嫌那。”
章有道虽然吃了一脚,还是不肯让开,又问道,“胜哥,找生面孔,这事要闹多大呀?”
胜哥被缠的实在心烦,没好气的说,“都是喽啰,怎么就你这么啰嗦!”
章有道眼珠子一转,看看身后无人的走廊,压低声音凑到胜哥耳边说,“胜哥,不瞒你说,上次虎哥给的钱我还攒着想请张婆婆帮我说门亲事,这要是……”
章有道扭扭捏捏,欲言又止的表情逗得胜哥笑了出来,他刚吃完牛肉的右手张开,狠狠在章有道背上拍了几下,“我就说你小子婆婆妈妈、问东问西的,原来是在想这个!放心。这票干完,还怕没钱娶老婆?小老婆也能来几个!虎哥什么时候亏待过兄弟!”
“胜哥!”见这招奏效,章有道又将脸皱起来,显得更可怜巴巴,“奇哥,我不是怕没钱,是怕……”
剩下的话章有道没明说,只是指了指自己,胜哥也立刻明白过来,调侃他,“怎么?知道惜命了?”
章有道忙不迭的点头。
胜哥想了想,说,“算了,反正行动前咱们谁都出不了这个门,我不妨跟你透个底。”
胜哥说着,往厨房里又退了两步,章有道连忙跟上。胜哥警惕的看了看门外,听到屋里几人继续掷骰子、喊“大小”的声音才放下心来,压低声音说道,“你、我、奇哥、哑子只负责抢,制造点儿混乱,钱到手就撤。他们……”胜哥指指走廊,暗示那几名壮汉,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他们是去干这个!听说那边有警察盯着,想下手没那么容易,虎哥他们还在想办法。”
看着章有道吃惊的表情,胜哥不由得有些得意,“怎么,怕了?”
“我……”章有道为难的不知该说什么。
胜哥有些鄙夷的看着章有道,“不让你知道,你非要问!”
“富贵险中求,我怕什么!”章有道拍着胸脯,显示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但很快泄了气,自我安慰一般说道,“要说起来,还是他们干的活儿更冒险。”
胜哥从鼻子里哼出声来,“满意了?”
章有道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便又问道,“胜哥,我能不能问问,是谁那么倒霉?”
“你怎么还有这么多问题!”胜哥不耐烦的啐了一口,“好像是姓沈,我只知道人家是达官贵人,留过洋的专员,说出来你能认识似的。”
“我哪能认识,就是好奇而已。”
“没事了吧?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你还想知道问奇哥去。”胜哥说着,绕过章有道要出去。
章有道连忙拉住胜哥,堆出个难看的笑来,“胜哥,最后一个问题。”
胜哥皱着眉头,拳头握紧,感觉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暴揍章有道。
章有道硬着头皮问,“那咱们的目标是哪里?”
听到章有道的问题,胜哥收敛了神色,凌厉了目光,上下打量了章有道一番后说道,“上一次虎哥就怀疑有人走露了风声,该不会是你小子吧?”
章有道眨眨眼,“上一次是哪一次?”
胜哥眯着眼睛看看他说道,“消息一旦泄露出了纰漏,虎哥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你确定要问?”
章有道被胜哥锐利的目光刺的有些发虚,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还是点了头。
胜哥冷冷的看看章有道,嘴里轻轻吐出四个字“合记金号。”
(2)
夜晚,弄堂里寂静无声,顾盼盼伴着皎洁的月光慢慢从弄堂口走了过来。一条流浪狗认出了顾盼盼,摇着尾巴上前,轻轻呜咽几声,似乎是在讨吃食,但顾盼盼心事重重,根本没有注意到,流浪狗等了一会儿,知道从顾盼盼这里讨不到食物,便很快没了踪影。
穿过弄堂口,顾盼盼径直向章有道家走去。到了门口,顾盼盼先在角落阴影处等了一会儿,又凑到门口仔细听了听动静,确认周围和屋里没有人后,顾盼盼轻轻拉起章有道家老旧的门锁,轻轻一撬便撬开了锁,又一次确认过四下无人后,顾盼盼身形一闪,潜进了章有道的家里。
借着月光,顾盼盼看到屋内桌上的花生瓜子皮,还有一个空了的包子屉,地上除了掉落的瓜子皮外,还有烟灰和几个烟蒂,床上被子揉成一团,凌乱不堪,显然,章有道离开的确实匆忙。
昏暗中,顾盼盼皱着眉在屋内环视一周,对章有道邋遢的起居有些无语,她走到桌边,伸手想稍作规整,但还是生生收住了手,不管能不能找到什么,都要保持屋内所有如章有道离开时一般,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顾盼盼又一次细细看向屋内——昨日章有道提到烟盒时特意看了她一眼,还有在秦泽办公室中看到的照片——顾盼盼暗忖烟盒里面一定有文章。顾盼盼不能点灯,只能小心的在房内一点点的摸索起来。经过约一个小时小心翼翼的翻找,顾盼盼的额头、脖子上已经布满了细汗,但总算有了收获,她分别从床上枕芯里、床褥下、还有柜子中的茶叶罐里翻出三个烟盒,尤其是茶叶罐中的那个烟盒让顾盼盼哭笑不得——上次来说喝茶就没找到茶叶罐,这次好容易有个茶叶罐,里面装的却不是茶叶。顾盼盼确认过没有遗漏,将三个烟盒小心的装入口袋中,又一次确认屋内所有东西都保持着原状,再次细细看过这个残破的小屋后,顾盼盼轻轻退了出去。
(3)
深夜,桌前。
油灯的灯芯跳跃着,拆开的烟盒、纸烟、烟丝摊在桌上,顾盼盼坐在桌前发着呆,眼睛似乎是看着眼前的烟丝,又似乎透过烟丝不知道看向何方。
“姐,你还不睡?”
身后的门传来“吱呀”一声,顾恒恒问着话探了脑袋进来,看到顾盼盼的脸色又忙想退,可惜已经晚了。
“你进来!”顾盼盼的声音虽小,却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感。
顾恒恒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放慢脚步走了进来。
顾盼盼审视的目光看着顾恒恒一步步走进来,视线一刻不离,这倒让顾恒恒不好意思起来,他四下看看,没话找话的问,“姐,你大半夜不睡觉,研究什么呢?”
顾盼盼没有回答,待顾恒恒走近后,将手边一个烟盒向前一推,问,“你见过这个吗?”
顾恒恒看到桌上的纸烟和烟丝,心中已经了然,他在顾盼盼的注视中拿起烟盒,借着灯光稍作打量,又小心的将烟盒放回了桌上。
顾恒恒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顾盼盼眼神一动,肩膀一沉,她低下头去,好像瞬间被抽走了八成气力。
“姐?”顾恒恒犹豫的叫了一声。
顾盼盼没有说话,还是望着眼前的烟盒出神。
“姐,你怎么会有这些?”顾恒恒的眼神和语气中都有隐隐的担忧。
顾盼盼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的消息来源是章有道?”
顾恒恒垂着头没有回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盼盼无力的问道,她刚刚拆出的烟纸中有几个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字,只是她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顾恒恒无奈的在顾盼盼对面坐下,拿过几张有字的烟纸,边看着上面的字边说,“姐,你怎么知道的?”顿了顿,又有些气愤,“他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我真希望我什么也不知道。”顾盼盼叹了一声,解释道,“这是我在章有道家里找到的,看了半天都不明所以,直到你进来,我才想到,这些也许是给你的。”
顾恒恒听了并不意外,他还将几张烟纸高高低低重新排列了一遍,只是顾盼盼仍然看的云里雾里。
半晌,顾恒恒开口问,“章有道犯什么事了?你怎么、抄他的家了?”
顾盼盼仔细端详顾恒恒的表情,确定他并不知道章有道现在的情况,才又说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顾恒恒狐疑的看着顾盼盼的脸色,不甘心的问,“姐,一定要说吗?”
顾盼盼冷着脸反问,“你说呢?”
“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是把我当小孩儿,我就不能有点秘密。”顾恒恒轻声抱怨一句。
顾盼盼抬起手在顾恒恒脑门上不轻不重的点了一下,“少岔开话题!”
顾恒恒撇撇嘴,只好说道,“我也是办案过程中认识的章有道,有一次幼童绑架案时是他给我消息救下了孩子,一来二去,熟了之后,他就经常用烟和烟盒打掩护给我传消息。”
“那次在家门口你和他鬼鬼祟祟的,也是在传消息?”
“传消息——是;鬼鬼祟祟可没有。”顾恒恒否认。
“行了。”顾盼盼没好气的问,“这么久了,你们到底传的什么消息?”
“案子的消息。”
“什么案子?”
“已经破了。”顾恒恒含糊道。
“那这个呢?”顾盼盼指指桌上写了字的烟纸。
“这是……”顾恒恒抿抿嘴,突然想到问,“姐,你是不是也在跟他买消息?”
“我……”顾盼盼下意识的否认,“没有。”
顾恒恒对着烟纸扬扬下巴,不解的问,“那你干嘛对这事这么在意?”
顾盼盼一愣,这才意识到自从她看着章有道和那两个大汉一起离开后就一直隐隐不安,而在秦泽办公室看到的那份“消息”更是让她乱了方寸。
见顾盼盼发愣,顾恒恒转转眼珠,缓缓站起想溜之大吉,可还没等他挺直腰板,又对上了顾盼盼凌厉的目光,只能心虚的坐了回去。
“别跟我绕圈子!”顾盼盼表情严肃,指着桌子上的纸烟说,“这关乎什么你比我还清楚,是可以随意玩笑的吗?”
听了顾盼盼的话,顾恒恒也严肃了表情,沉下脸来不说话了。
“还不肯说?”
“姐!”顾恒恒这一声叫的又是哀求又有委屈,顾盼盼听的心里一紧,语气也不由得柔和起来,“你们一个是我弟弟,一个是我朋友,我不能置身事外。”
“朋友?”顾恒恒加重语气重复一遍,又意味深长的问,“姐,你什么时候和章有道这么要好?”
“还乱说!”顾盼盼这下真有些生气了。
“好好好,你别生气嘛!”顾恒恒的语气带了丝撒娇的味道,配他高大、健硕的身材未免有些违和,但他脸上未脱的稚气又让一切合理起来。
“姐,说实话,我真羡慕你。”顾恒恒没头没尾的说了起来,“秦泽、冯一川,哪一个不是破案率高名声在外,还有,钟局长虽然不是专业出身,可正因为有他的支持,你们才能心无旁骛的办案,再看看我们分局,乌烟瘴气,别提什么破案率了,就连赵猛的手下都比我们有规矩有章法。朱积安那么大的案子,从接警、到现场到跟进,随便找个老百姓来都不会比他们做的差,到现在,整个案子都是一团糟,我有的时候真的不知道自己每天坐在那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顾恒恒说的愤恨,顾盼盼听的恍惚,她做女警后为了“姐姐”的“面子”,从未向顾恒恒做过工作方面的“咨询”。更想不到顾恒恒的工作环境与自己有着天壤之别。
“可是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我不想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顾恒恒继续说,“可是,就算我很努力的去做,但总感觉被人暗中扯着手脚,就像章有道卖消息给我一样,我发现我们内部也有人在‘卖’消息,所以他们才能有恃无恐,胡作非为……我说的‘我们’不单单指城西分局。”
顾恒恒说着,手在几张烟纸上点了点,上面两个字分别是红色写成的“曰”和“业”。
这两个字结合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本来,不必顾恒恒明说,顾盼盼心中已有疑问,所以此刻顾恒恒解开谜底,她倒也不算惊讶。
“所以,你在查这些人?”顾盼盼郑重的问。
“是。”顾恒恒坚定的回答。
“是章有道在帮你查?”
“上次你撞见的确实是别的案子的消息,查这些是后来的事。”
“是吗。”顾盼盼的心又沉了下去——秦泽的烟纸,顾恒恒的烟纸,或者还有别人手上的?顾盼盼的脑海中充满了疑问,章有道的身上好像藏了无数的秘密。
“姐,我的秘密都跟你说了,你是不是也该跟我坦白一下?”顾恒恒突然问。
“坦白什么?”
“章有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
“起码他行动很不自由,是不是?”
顾盼盼心里一惊,但强装镇定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一向是单线联系,就算你跟他再熟,以他的行事作风,也不会要你把消息带给我,这次,一定是他无可奈何之下的选择。”顾恒恒的句尾已经带上了叹息,顾盼盼想要解释,却不知能说些什么,秦泽含糊的态度已经说明了很多,桌上给顾恒恒的烟纸、烟盒也侧面证实了她的猜测,但对她、顾恒恒、秦泽来说,章有道又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和秘密,章有道可能面临怎样的局面?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但她现下什么也不能说,不能做,此时此刻,顾盼盼的心里何尝不是七上八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