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有士兵的这段唐山路是有灯的,姚璐璐一个人抱着毯子走不会害怕。走到底,手都抱酸了,但是又不敢把毯子随便放在地上,生怕弄脏。她走到马路对面,睡在路头的第一个士兵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军装外套,他头上包裹着纱布,额头上渗出的血证明他这是新伤口。姚璐璐蹲下,发现他是靠在电线杆上睡的,后脑勺就歪歪地贴在粗糙的水泥柱子上。大概是头疼吧,这士兵就连睡的时候都皱着眉。
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这个士兵看着年纪就不大。她把他身上盖着的那件军装折了折,卷起来放在他的头后面给他垫着。就算是夏天夜里热,但水泥柱子总归是凉的,枕着睡对头不好。毯子给他盖在身上,怕他热,她特地将他的手拿出来。
姚璐璐的动作尽量轻一些,想着不要把这些疲惫的人弄醒了。她轻手轻脚地从这个士兵身旁走过,回头再看他一眼,他的眉头松开了。她忽然觉得这事儿还挺有成就感的,能让人觉得温暖开心,她自己也很开心。
手里的毯子不多,可有毯子的士兵却还是太少。她照顾了三四个后就得往回走,去后勤室取毯子来。怕自己手脚慢,让躺在地上休息的士兵不能睡好,她小跑着去。来回两趟,身上已经是出了不少汗了。她随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然后继续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盖毯子,调整睡姿。
“诶,护士。你有饼干和水吗?”王明申睡不着,不知道自家排长有没有好好休息。想着去看一眼,又怕被曹生骂多事。正好,听见外头有声音,看见是护士在照顾伤兵,就想着问她拿一点给排长送去。
姚璐璐这才刚刚从后勤室拿着毯子出来,没曾想被一个小兵拉住了。她看这人左手吊在脖子上,猜想定是一个睡不着的伤兵。她现在送温暖送的很顺手,红十字的精神已经刻入了她的脑门。“有的,有的,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哦。”她把手里的毯子放到屋子里的桌子上,到后勤室的最里面翻找出了两桶饼干。不管人家要多少,她全给提了出来。“你要哪一个口味的?一个是巧克力味道的,还一个是奶油味道的。”这饼干还是进口货,上面写着的都是英文,产地是英格兰。
巧克力是什么?奶油又是什么?这难倒了从豫北农村出来的小王。他挠了挠头,在他的印象里,饼干就是那种香香的东西,到底什么味道他也不清楚。每次都是护士给了,他就吃。就连这饼干桶,他也是头一回见到呢。眼神扫向饼干桶上印刷的字样和图片,字他是看不懂的,看图片他还是喜欢奶白色样式的。“要不……拿个白的吧,黑色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他略带犹豫和生怕叫人看低他是农村来的自卑,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
姚璐璐打开饼干桶盖子,她从奶油味的那桶里拿了一包给他。“要不,我给你尝尝巧克力口味的?”其实,她觉得巧克力口味应该比奶油味更加好吃些。而且,她也看出来了,这小兵就不懂这些东西。1937年的普通老百姓连吃住都是问题呢,更别说这种洋派的点心。不等人家回应,她从饼干桶里拿出一包拆开,取了一块巧克力的给他。“喏,试试看,好吃就再拿一包巧克力的去吃。”
王明申看到这黑乎乎的饼干,原来叫巧克力口味。这黑色的饼干他其实是见过的,但是每次曹生都会拿奶白色的和他换。他十分犹豫,不过,抬眼瞧见小护士热烈的眼神,他还是尝试着伸出手去拿来尝。他不敢大口吃,只敢小口咬,因为他一直觉得这焦黑焦黑的东西定是做坏了的。预想之中的焦苦味道并没有从舌尖散发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他从来没有吃过的醇香。他不敢置信,咬了一大口。酥香酥香的巧克力饼干浓烈而又甜香,唇齿之间的黄油香味让人的味觉联动着所有的感官在享受这一刻的美妙。
“我说吧,巧克力的好吃。”姚璐璐把这两桶饼干盖子打开的时候就闻到了巧克力味。这个年代的巧克力应该还没有足够成熟的技术去掺杂代脂可可,用的黄油也是实打实从牛奶中提取出来的,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她见眼前的小兵像是打开新世界大门一般,便好笑地把这一整包巧克力饼干放到他怀里,“巧克力这么好吃的东西你不吃就是损失啊。喏,你拿回去慢慢吃。不过你少吃点,这东西蛀牙齿,吃多了当心一嘴坏牙。”她不敢让他吃多,所以把之前给他的奶油饼干拿走了。
难怪曹生每次都和他换着吃,原来是这黑乎乎的饼干比奶白色的好吃啊。王明申有一种被自己长官当傻子戏耍的不爽感,敢情曹生一直是偷着吃好吃的。不,他是明目张胆地和他换着吃的。
姚璐璐把饼干桶搬回去,出门的时候顺带把刚刚放下的毯子抱起来,打算继续出去送温暖。她见这小兵拿着巧克力饼干傻乎乎地站在门口,便更是要笑了,她对着他低喊道:“诶,你是吃傻了?”见人脸一下红了,便知他是个脸皮薄的。“你睡觉有毯子吗?给你一条要不要?“
“要的。”王明申想着给曹生拿一条也正好。他见这小护士手里拿了不少,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黑饼干,有些青涩地问道:“你可拿的住?我帮你拿一些?”他见对方抱着毯子不是很得力的样儿,便想着要不要帮帮她。
姚璐璐摇头,她抽了一条毯子给他,摆手说:“你就回去睡吧,我这毯子可是要送一会儿的。”说完,她想着才照看了半条马路的人,便快步离开了。
还真是个热心肠的姑娘,王明申瞧着小护士的背影,挠了挠头,暗想道。
这一整条马路的人照看好后,天色都开始泛起了一阵荧光蓝,瞧着再过个半小时就得是泛起鱼肚白了。姚璐璐身上都是汗,她肚子也饿了,手臂和腿脚酸的都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瞧见一个邮筒,她走过去就往地上一坐。后背触及到冰凉的邮筒上,那种脊柱酸麻的感觉一下子就有了缓解。她闭着眼睛,长呼出一口气。打仗真是不容易啊,光是护理这事儿就能累掉她半条命,更别说扛枪的人了。心中对曹生这样的士兵产生了敬佩,也担忧他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脑子迷迷糊糊的,姚璐璐靠着邮筒打了个哈欠,刚刚要睡着之际,不远传来频繁的尖锐哨声,然后就是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急促喊叫。
“快点集合!集合!敌军的飞机来了!第33旅的士兵全部集合!准备迎战!”
是第33旅的人!姚璐璐的脑子一下子清醒,她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集合来的突然,士兵们动作却依旧十分迅速。她拨开人群,不停地张望,每一张面孔都很陌生,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她好像就在这一刻顿悟了什么是战争。那种在空气中不断挤压和吞噬的压抑,不仅仅是死亡,还有痛苦和煎熬。对,就是煎熬,炙热的煎熬推着人不停地往前走,并且逼着人去相信胜利是属于能熬下去的人。
茫然、未知和恐惧在姚璐璐的心里升起,她不知道曹生在她的世界里初次遇到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透过人群,眼睛看到后勤室,女护士在和医生说话,然后就是冲着她走来。
“你干嘛呢!从昨晚开始就不对劲!我找你老半天了!”女护士没想到这个小护士发个毯子能发一夜。她从人群中挤过来,很不满意对方的做事效率以及精神状态。“你要是害怕想要逃就赶紧回家去。犹犹豫豫、磨磨蹭蹭,你是对谁有意见?对我吗?还是这里的谁?真不知道哪一个当兵的倒了霉要等你这个护士磨洋工?”
长那么大,姚璐璐听过难听的话,但是这么尖锐且不留情面的不多,尤其是在这种要命的负面气氛内。反正是个梦,梦醒了谁也不认识谁,姚璐璐这一口气还真就得出。“我磨洋工?你让我发毯子,照顾伤兵,我是勤勤恳恳地忙了一整个晚上。我……”说话抬头之间,余光之内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心思和这中年女护士打嘴炮,她把人一把推开。
“曹生!”姚璐璐一边走一边喊他的名字,她看见他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里见到他的世界,但是她真的看见他了。
曹生听见身后有人叫他,转过头,透过人群,他不知道是谁在叫他。他听见是个女的,眼神锁定在后勤室那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到底是谁,‘轰’的一声,天地旋转,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