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破屋中安心睡了一夜,苏灵做了许多梦,梦到松柏长青,繁花似锦的风陵山庄,一同修炼的同门手足,祖父苏旷悠闲地喝着茶,苏灵站在一旁,听着父亲苏暮山的训导,母亲秦婉儿见了,又把父亲叫过去训了一阵。
后山的清溪涧有一棵千年的巫颜树,那些年里,她只见过它开了一次花,就在六年前风陵山庄的那场大火里,鲜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了满城,宛若红霞。
这场红霞,今日又落入了她的梦里。
将近五更天,苏灵便醒了,天色微明,她随便收拾了两件行李,刚走出房门就看见坐在廊下的陆修。
苏灵只能看见他扬眉的侧脸,不知道他是刚醒还是一夜未睡,只见他靠在一张藤椅上,抬头望着天,好像已经在那里坐了许久,南风有些湿润,昨夜落了整夜的雨。
两人心照不宣地上了路,谁都没去打扰宁如风,镇里无人,却有些鸟雀,百啭千声,散落在丛林之间,更显清晨的幽静。
“不同宁如风道个别吗?”
苏灵笑着摇了摇头:“不必了,该交待的都交待了,我不喜欢这种场面。”
南水镇与中原之地相距两千余里,若是御剑,有两日便能到达,一路山光水色,层层变换,眼见风景逐渐熟悉起来,许是近乡情怯,苏灵竟隐隐觉得心乱如麻。
这些年,她也走过一些地方,但是从来没有再踏入过中原,六年前,她被逼上伏骸崖,身中两箭,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纵身一跃,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在昆仑西偷得六年修行的时光,无数个夜里,她被噩梦折磨,醒来后想杀回中原,杀了所有人,可脑海中闪现的熟悉面孔,都在劝她与人为善。
有祖父,有父母,有陆修,还有知己好友,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他们用性命护着她,不是为了让她送死的。
她一向沉得住气,也耐得住寂寞,直到六年后的今日,才终要踏上这片熟悉的故土。
到了彩凤山脚下,已是三更天,夜已深了,陆修见苏灵面色不佳,当即停止赶路,在附近镇上的客栈里投了宿。
二层的木屋还算素雅,房里燃着炭火,熏了些不知名的香,榻上的被褥很是松软,苏灵在楼下喝了些粥,便躺在榻上沉沉睡去了。
不多时,只听房门有响动,苏灵登时睡意全无,不动声色间一张灵符已在手中。
听了片刻,只有开门声,却无脚步声,兰香沁人心脾,一只手覆了她在的额上。
苏灵顿时松了口气,幽幽睁眼,便见陆修站在床头,旁边桌上放了一碗药汤。
不知是吹了风还是怎的,甚少生病的苏灵竟然发了烧,这半夜里,也不知陆修从哪弄了草药,此时已煎好端了过来。
这些年,她都没病过,即便受了伤,也没怎么在意,如今倒是因为风寒缠绵病榻了,她心中不禁苦笑,对着那个逆光的身影,轻唤了一声:“陆修。”
嗓子也有点哑了。
陆修靠得更近一些,顺势在床头坐下,轻声道:“醒了。”
说罢,端起那碗药汤,他想喂她,可一只手多有不便,当下也默住了。
不等他说什么,苏灵拿过药碗,仰头喝了个精光,不住皱眉道:“好苦。”
陆修立即从桌上端过来一个装着蜜饯的精制小盏,递给了她。
显然是提前备好的,苏灵笑道:“陆仙师果然贴心。”
她吃了两颗蜜饯,把那小盏放回一旁的桌上,道:“不吃了。”
陆修起身,点了点头:“好,那你早睡,这两日不急赶路,你歇上一歇。”
苏灵并不答他,只是抱着膝,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陆修道:“怎么,还有别的事?”
话音未落,他只觉手上一沉,指尖竟被苏灵一把握住,陆修微微一怔,听她呢喃道:“陆修,我浑身难受,想跟你说说话。”
陆修哑然,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
苏灵兴高采烈地往床榻一旁挪了挪,让他坐下,忽而好似又听见木窗之外有极其细微的响声,她自认耳聪目明,侧耳倾听片刻,却并未听出什么,问道:“是什么声音?”
陆修也略略一听,道:“是落雨了。”
苏灵不禁震惊他极佳的听力,又央求陆修开窗,想看个究竟,轩窗轻启,扑面而来湿润的雨气,夜幕里垂落点点雨丝,这场雨,刚刚开始下。
夜风吹熄了室内唯一一盏烛火,苏灵道:“不必点了,这样暗着说话更好。”
夜幕里,她只能看见陆修立在窗边的轮廓。
苏灵闻到了泥土气,听见了雨打芭蕉的沙沙声,这场雨越下越大了,两人默了一阵,静静听那雨声。
半晌,苏灵才开口:“陆修,此次回中原,若是我死了,还要拜托你给我收尸,葬哪都行,我不挑地方,哪里都能睡得香。”
他的身影轻微一晃,好似破碎的天上明月,只剩些泠泠月光融进这场夜雨里,他道:“不会的。”
“什么不会?”苏灵问。
“你不会死的。”
苏灵失笑:“我说假如,假如我真死了,哪怕死在尸骨成堆的地方,直接葬在那里就好,我喜欢死人,这样你也不麻烦,行吗?”
“不行。”他这句话说的十分郑重,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苏灵愣了一下,旋即轻笑起来,她也许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不敢确定他的心意,她玩笑道:“这点忙都不肯帮,算了,咱们只是搭伴走上一程,等到了中原,还是各人办各人的事去,你我终究,是两路人。”
陆修依旧背着身,并不想理她这些混账话,他问:“苏灵,若有一日,你的魂魄同命录天师一样,永坠地狱呢?”
苏灵思索片刻:“那正好,命录天师本就是我的师祖,我去酆都地狱找他,凭我和师祖的实力,即便是在幽冥鬼蜮,也定能将阴阳道做大做强。”
他的声音有些哑然:“苏灵,你什么都不怕吗?”
苏灵暗暗点了点头,没错,她什么都不怕。
陆修终于转过身,面对她,神色凄然:“这世间,除了恨,可还有你在意之物。”
苏灵认真想了想,如果不是那滔天的恨意,六年前,她或许就死了。
可若只有恨意,她或许也早就死了。
这世间,除了恨,她在意之物,还有许多许多。
她喜欢昆仑山的雪,暮色时的烟霞,繁星闪烁的银河之下,不靠谱的师父教导她离谱的功法。
她也时常想起风陵山庄的秋日,漫山遍野的红花,师兄师姐摘最大的桃子给她,那里有她此生所有的快乐,那里的人,几乎填满她生命的全部了。
苏灵想了想陆修发问的用意,答道:“放心,即便我心中有恨,也不会被恨意摆布,我保证,我不会杀光所有仙门,我只杀跟我有仇的。”
此言一出,陆修眉心紧蹙,更是黯然,苏灵从他眼中又看到了悲伤,他喉咙一紧,声音竟有些颤抖:“我并非是指这些,我从没认为你是滥杀无辜之人,你也不必同我保证什么,我只希望你能珍重自己,也许你不在乎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但是我不行。”
他盯着苏灵的眼睛:“所以,我也不会给你收尸的,你不会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不论你是死了,还是被天罚入了地狱,我都会找到你!”
好像有风在她心底呼啸而过,吹开了枯萎许久的小花,苏灵愣在原地,她一向伶牙俐齿,可每每面对陆修时,总觉语塞,更何况,她从来没见过今日这般的陆修,凄然,惶恐,失态,好似怕失去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似的,苏灵心下也难受起来,安慰道:“也许我不会死呢,凭我实力,仙门百家未必斗得过我,况我不炼生魂,不违天道,天道为何罚我?那些真正作恶之人尚且苟活于世,报仇雪恨替天行道之人却要堕下地狱,若真是这样的天道,我纵是化成修罗恶鬼,也要将这道貌岸然的天道杀个灰飞烟灭!”
听了这些话,陆修并未好上许多,他神色悲怆,气道:“你别再说这些生死之事伤我,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她赶紧翻身下床,随意趿上鞋,行至他身旁,抬手抚平陆修蹙着的眉心,轻轻抱住了他,哄道:“我不敢死,我不说了。”
陆修一僵,并未推开她,而是抬起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一些。
窗外风雨如晦,两人便那么拥了片刻,想给予对方更多的暖意。
正当苏灵浮想联翩之际,陆修却将她轻轻一推,打横抱起,放回榻上,将那床松软的被子给她盖了个紧实,道了一声:“睡吧,明早给你送药。”
苏灵岂肯善罢甘休,又欲挣扎起身,忽觉身上一紧,缚仙索已将她缠了一圈。
“嘿,陆修!”
“半个时辰后自动解开,想必你也该睡着了。”
只觉太阳穴上狂跳不止,苏灵不死心地挣扎两下,那缚仙索便系得更紧了……
“陆修你等着。”苏灵咬牙切齿半晌,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两人第一次交集,陆修便用这缚仙索将她捆了。
那些往事的浮光碎影涌到眼前,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