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白檀打着哈欠回到坊中。
见桃红柳绿正趴在她屋外往门缝里瞧,白檀也凑上去:“你俩看什么呢?”
那屋子里分明没人,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两姐妹吓得拍着胸口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面露赧色。
柳绿假意镇定道:“呀,你怎的起这么早?泽兰公子还说你昨夜累坏了!”
“昨夜啊,还真挺累的。”白檀松了松筋骨,推门而入时迟疑道,“泽兰说的?”
柳绿脸上浮起一道不寻常的笑容,拍拍桃红肩膀欲遣她回屋,桃红却非要留下再听几句。柳绿“哎呀”一声,拗不过小妹便放任她留下来:“行吧,你迟早得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白檀一屁股倒在床榻上,见柳绿娉娉袅袅来到塌边落座,指尖抚过床上那处抓痕便掩嘴笑起来。见姐姐发笑,桃红趴在塌边也跟着捂嘴发笑。
“笑什么呢?”白檀一脸困惑,又听柳绿问:“昨夜,很是激烈?”
想到那一屋子血淋淋的铁笼,白檀不禁点头道:“是有那么点儿。”好在虚惊一场,否则她昨夜真要大开杀戒。
那庄斯照实在莫名其妙,既为医治发狂的狸奴又何惧被她发现?
看到那场面时她怒得发颤,下意识掐住他的脖子,稍一使劲儿就能掐断。那庄斯照分明被掐得脸色发紫,却还是慢条斯理地说着话,言语间不见丝毫惧意,还说什么“只怕血污惊扰娘子”。
这套说辞她本是不信的。
可铛铛提醒道:「他只当你是寻常女子,担心你见血受惊亦是人之常情。」
也怪不得白檀多疑,这么多狸奴受重伤,还都无故发狂?
如此巧合未免蹊跷。
然而眼熟的长毛狸奴却没关进笼子,只是安静地伏在墙角的软垫上,呼吸平和似已脱离生命危险。按庄斯照的说法,唯独这只狸奴不见发狂异状,受伤缘由或与其余狸奴不同。
白檀将信将疑。
想起巷中只见血迹不见踪影的狸奴,她决定再到附近搜寻一番。若能救下那只狸奴最好,若救不下来至少能从其尸身上获取更多线索。
翻身跳上后院矮墙,白檀耳后长发被夜风撩起,月光下如丝帛飘飞。离开前,她回望院中轮椅上的年轻男子:“小瘸子,你真叫庄斯照?”
对方好似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笑话,勾起唇角对上她探究的目光:“那么你呢?白檀——可是娘子真名?”
那笑容叫白檀心头发怵,她匆匆回了句“……你管我真不真呢”就跳下墙去。庄斯照的一双眉眼太过深邃,其中暗藏着太多她看不真切的东西。那一刻她丝毫不想深究,只想着快走快走。
见白檀一副沉思模样,像在细品脑海中的某个画面,柳绿不禁觑她一眼道:“怎么,还沉浸在昨夜的****里?看来,泽兰公子叫你一夜深陷呀。我竟不知你是何时与他搭上的,檀儿,你真不将我们当姐妹!”
桃红也重重点头道:“就是就是,泽兰公子可是我见过的天底下第二好看的男子!”
刚从思绪中抽离的白檀,这会儿满眼迷惑,只见这姐妹俩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聊将起来。
“怎的第二好看?”
柳绿问完,就听桃红应道:“第一好看自然是庄医师,他是我见过唯一对咱们笑的大夫!”
“你这年纪才见过几个大夫?”
柳绿并不认同:“再说了,那是和善。庄医师是英俊不假,可论样貌气质当属泽兰公子一骑绝尘。”
“才不是,是庄医师!”
“不对,是泽兰公子!”
“……”
白檀听得云里雾里,小声插话道:“那个,泽兰他昨夜——?”
约莫是想起此番来意,柳绿终于将话题引回来:“要我说,那小公子虽经常出入风月场,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郎君。且不说他品貌出众,就是身家背景也不见得输给钱冲。檀儿你呀,是真真遇上难得的好恩客了……咦,你这衣裳怎的脏成这样?”
“……后院蹭的,不要紧。”白檀不理解自己为何要听一番对泽兰的褒奖,不过听来听去她得到一个信息,那就是泽兰昨晚进她屋了。
平白无故的,为何趁她不在时进她屋子?
白檀警觉地环顾四周,随后假借困意太重将柳绿姐妹俩送出屋去。临关门时,又听柳绿恳切道:“檀儿,若你真心属意泽兰,便请他为你赎身吧。哪怕为妾,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又是归宿?哎哟得了,我要睡了。”白檀摇着头阖上门。
因着几道浅浅的抓痕,芙蓉就被钱家退婚。显然嫁人这事,并不见得是女子的所谓归宿。
若芙蓉是嫁过去后才破的相,届时钱冲会当如何?
冷落她,还是休了她?
不用想也知道,结果绝不会好。
白檀能理解柳绿与芙蓉想要赎身重获自由的想法,却不理解她们为何都执着于嫁人。
嗐,多想无益。
她一只九尾白玉猫,又不用嫁人,想这作甚!
快速在屋内检查了一遍,白檀确定陈设与之前并无二致,也没少什么东西。再说了,这些胭脂水粉、亵衣裙纱那小公子也用不着啊。
她唤出老祖宗道:“房中能感受到什么异常吗?”
铛铛沉默片刻,方才回应:「无咒,无阵,唯有……」唯有折耳银瞳的独特气息,想来泽兰在这房里待的时间不短,且遍布整间厢房。难不成,是在翻找什么东西?
“唯有什么?”
「唯有泽兰遗留的气息。」
“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行,我得找他问个明白。”
「小白,对方是敌是友尚不分明。你还是同此人保持距离,以免暴露身份。」
“可是——”
「小白,听话。」
“行,我看着办。”
白檀也知道,泽兰此举压根不怕被她知晓,否则也不会弄得坊中人尽皆知。可她从来不是听话乖顺的猫咪,毕竟底线被踩叫她如何忍让?纵使他是盘古在世,不经允许也不能擅闯她的地盘!
可接连堵截几日,未寻见其人踪影。
他没来寻笑坊吃花酒,也没在容华酒肆做生意。便是秦语楼她也去偷瞧一番,偏偏听女伶讨论道:“那公子是愈发俊俏了,不知何时方能再来!可人家只进淑然娘子的门,怕是来了也瞧不上你我。”
直至那日傍晚她踏入永业路,一抬眸便瞧见金鼎茶楼二层雅间,有一人白衣金绣,悠哉自如地倚着雕花木栏烹茶品茗,恍若世间烦扰皆可抛诸脑后——白檀压着眼皮盯住他,这副做派真叫人看一眼就来气!
自春茶上市,泽兰常在黄昏时分光顾此处,每每一待就是大半个时辰。
对街的食肆炊烟袅袅,与西漫的浮霞光影交错;耳畔的说书声平仄有致,与鼻尖萦绕的茶香互添逸趣。偶尔还能瞧见街上有头戴帷帽的小娘子,行色匆匆,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当真有趣。
浮生半日,有闲不偷谓之“蠢”。
譬如此刻拍掉他嘴边茶盏,还冲他怒目而视的小娘子。
纵然她头戴垂纱帷帽,叫人看不清眉目,可泽兰就是知道那双杏眼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果是半分情绪也不肯收敛,如此行走人世容易吃亏呀。
“可惜。”泽兰扫了眼地板上洒落的茶迹,白汽缕缕,茶香四溢。
他拿起深木色茶夹夹了只白色瓷质茶盏,热水中烫了烫摆到白檀面前,边斟茶边推介道:“今春第一批新茶,旁的茶楼尚品不到呢。娘子运气不错,尝尝?”
“别与我嬉皮笑脸。”白檀瞥了眼那茶,遂撩起帷帽垂纱与泽兰四目相对,“那夜趁我去寻庄斯照,你偷偷闯进我房间作甚?那是我的房间,谁允许你随便进去?!”
少年有些许意外,又自顾自地替自己斟茶道:“气冲冲寻我,就为这个?你这猫咪,领地意识未免太强。原以为你来寻我是为道谢,谁知竟是兴师问罪,果真不识好歹。”
“说什么呢!我还道谢?”
“正是。哪个伶人能像你这般自由出入寻笑坊?如今也没有婆子叔子催你接客练舞,不是吗?我替你拦下伶楼那些腌臜事,你难道不该向我道谢?”
白檀迟疑片刻,不禁反问:“你会如此好心?”
此人言行举止颇多怪异。
若说他毫无恶意,他怎会刻意在巷中试她身份?若说他确有恶意,可连日来他又未曾对她造成任何实质伤害。
思来想去,白檀只觉得泽兰此人虚伪而难测,无法判断其真心。
他总不能是真想聘猫,才对她如此吧?
泽兰不像小白第一任饲主,赤诚又冷酷;亦不似她第二任饲主,慈悲且狠毒。他更像一个戴着面具游戏人间的浪子,看似洒脱无害处处留情,实则不让任何人知晓面具后藏着一张怎样的面孔。
那真实面孔是凉薄也好、热忱也罢,她本能地觉得此人不坏——可若本能够准,小白也不至于痛失两尾。因而在看人不准这件事上,她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你的身份是我替你无偿保密,你要去医馆是我遣马车相送,你厌恶钱冲亦是我替你与梁四娘周旋……到头来,你竟还怀疑我的好心?”泽兰摇着头佯作感叹,“小猫咪,你可真让本公子寒心呐。”
白檀拍桌:“臭小子,别小猫咪小猫咪的叫!本君有近两百年仙寿,识相的你该尊称我一声灵猫大人!”
“仙寿?灵猫?”泽兰轻哼了声,“你怎的好意思?小妖猫。”
他指尖茶盏“哐”地压在桌面上,便听街上传来一阵喜庆的乐声。
“上哪儿去?”见泽兰起身,白檀跟着站起来。
只见少年冲街角方向略一歪头,挑起左眉梢问:“哝,喜酒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