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谭巴尔郡十月初的秋风带着凉意,吹动笛特比湖的湖水翻起细微的波浪。阳光下的水面闪闪发光,倒映着湖边高大但空置已久的庄园。
庄园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男一女先后从上面走下来。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风尘仆仆的模样。男人相貌俊秀,精神奕奕。女人的神情则是一片木然,仿佛挂着一张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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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奇扫视了一圈荒凉的屋宅。
灰黑色的石砖建筑被爬山虎掩盖了大半,院子里杂草丛生。这座格里赛姆家族传了二百年的老宅,谢都德庄园,也曾金碧辉煌,而现在像座鬼屋。
她的同伴克莱斯特跟在她后面,还颇有兴致地打量老宅周围的环境,“房子不错。”
布兰奇未置一词,拢了拢身上墨蓝色的天鹅绒斗篷,然后抬起纤瘦的手,低低念了什么咒语,霎时马车消失不见,她手心中则是多了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方形折纸。
她把东西收进了衣袋,迈步朝庄园大门走去,克莱斯特紧跟其后。封闭的大门上挂着沉重的铜锁和锁链,间隙中夹着落叶和灰尘,显得厚重又老旧。
布兰奇盯着门锁,薄唇轻启,眼角微微透出一线紫光,接着锁面上出现一个魔法符号,里面蕴藏的魔力开始呼应她的声音。只听得沉重的咯嗒声响起,锁链向门两边退去。接着,大门缓缓打开。
尘封了六年之久的老宅内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上上任家主掌权期间,格里赛姆家搬去了维多斯王国的首都厄倪,把这里当成了度假别墅用。几十年前这里还有专职仆人来看守,后来因为家族日落西山,人都遣散了。布兰奇还在念书的时候会在假期来这里住一段时间。她倒喜欢这里安静幽深的氛围,但这座宅子的年龄太大,而且位置过于偏僻,她对保养房屋实在有心无力。久而久之,这里显得更加破败了。
她挥了一下手,两边墙壁上的壁灯倏地亮起,昏暗的室内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克莱斯特在她之后也走了进来,大门随之关闭。眼前这个主厅有一座非常壮观的黑木楼梯,从宽阔的中间楼梯上到台面,再一分为二,通向两边,直达二楼。二楼是中间镂空的设计,一眼向上望去,给人一种压迫感。
她没有上楼,而是在大厅中央蹲了下去,指尖轻触落灰的地面,接着由繁复咒文组成的圆月状魔法阵从她手指接地处向四周迅速扩散,室内的空气似乎也焕然一新。
这个魔法阵可以让布兰奇能快速察觉到可疑人员的接近,方便他们及时离开。
克莱斯特上前向她伸出手臂,布兰奇看了一眼,然后用右手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子。青年把手拿回来,摸了摸下巴:“我们接下来就住这儿了?”
“废话。”布兰奇说,“走吧,我带你去二楼客房,不过这里空置了很久,我们得先打扫。”
她顿了顿,声音凉凉:“我最近的魔力消耗有点多,要是你自己做的话,能搞定么?”
“也许……可以尝试。”对方耸耸肩。
布兰奇当即就知道干活是指望不上他了。他眼下确实境遇尴尬,但毕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一国王子。所幸他们流亡国外的日子不会太久,不然对她来说麻烦太大了。
“我们恐怕得调整一段时间,所以一定要和暗桩们保持联系。”布兰奇换了个话题,上楼,“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照你所说的就没问题……对了,这里的内部装潢是亚斐伦风格,你是有亚斐伦籍的亲人吗?”克莱斯特应了声,然后边走边张望。
“我的高祖母是个设计狂人,在她的主持下格里赛姆家族曾翻修过一次谢都德。她出嫁前姓杜文。”布兰奇的表情在二楼昏暗的楼梯上显得不那么明晰,“……亚斐伦的那个'杜文'。如果照血缘来讲,她是你那个私生子二哥的曾外祖父的妹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嗬,难怪迪雷特那家伙那么喜欢你——虽然他本人都不知道这一点吧?”克莱斯特说,“想想当时他得知你站在我这边时那副错愕又失望的表情……布兰奇,你说,你戴着这样一张假脸都能让他对你产生点意思,他要是看到你的真貌,会不会就直接带着近卫队来砍我的脑袋了?”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布兰奇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盏灯,在长长的走廊中照出几步远的光明,也映着她微微发黄的肤色。一双浅棕眼眸与常人无异,却偏偏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平静。
克莱斯特知道这不是她真实的样子。她其实很美,四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这抹纤瘦的身姿犹如初春的雪光一般闯进他心里。没有假发,没有伪装 ,墨色的长卷发清冷妩媚,紫色的眼眸含着飘渺的迷雾。
布兰奇·格里赛姆,这是她的真名,而四年里她的化名是亚斐伦宫廷魔法研究院的职员“芮琳琪·哈尔比”。在大多数亚斐伦认识她的人看来,她是个极其聪明、并且富有手腕的女人,同时,也客气疏漠。
“这里很少来客人,客房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家具了,你可以去主卧搬一套。”布兰奇建议他。
克莱斯特震惊地看她一眼:“……如果我能徒手搬家具,那我们就不用东躲西藏了。我或许能几拳打死我父亲的私生子女们然后坐上王位——还哪来那么多事!”
“呵。”
她没说什么,走到走廊的一道客房门前,手在门锁上轻轻碰了一下,锁应声而落,她一推,门就开了。
房间很大,但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都用遮灰的白纱盖着(可惜现在已经看不出来白色了),显得空落落的。
“比我想得好一点。”布兰奇把身体让开好让他看清里面的景象。
克莱斯特也知道自己的处境,没有挑剔,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确定好房间后,在布兰奇的指导下,克莱斯特把床罩、床单和房间里的窗帘都取了下来扔到外面,灰尘飞扬让他猛烈地咳嗽,咳了半天,且不提脸都红了,湖蓝色的眸子里都泛上了水光。
克莱斯特的长相是有一点点女气的,这点不知道随了他父母哪一方,但他全身上下,唯独这双蓝眼睛继承自母系。布兰奇对上他视线的那一瞬想起了一个去世的朋友,然后半晌才又回过神,想起克莱斯特其实和那位故人是表兄弟的关系。
“……海希曼?”她念着这个名字,似有什么澎湃的东西涌上心头,却像被什么压制住了一样,引不起一点冲动。
克莱斯特听见了她的自言自语。
“嘿,你怎么想起那家伙了?”他笑吟吟地问。
“只是想到了而已。”布兰奇没有细讲,然后继续道,“他以前来过谢都德,当时就住在你这间房间的楼上。”
克莱斯特眨了眨眼,然后说:“那可好极了。我猜他来的时候这里还没有这样破败吧?”
“但也好不到哪儿去。”布兰奇催促着他,“好了,别待在这儿呼吸灰尘了,我们得找个水池把布料洗干净。还有这里的地板,也得拖干净。”
克莱斯特抱起那堆灰蒙蒙的床单和窗帘,但站着没动。
“能去看看他的房间么?”他语气温和,“你知道,虽然我们是表亲,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从小到大都没见过对方的面。”
“难道你去他的房间,还能看到什么吗?”布兰奇不以为然,“而且那个房间的钥匙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不归我保管的,我们进不去的。”
“你可以用魔法。”他注视着她。
“我的魔力消耗已经很多了。”布兰奇的语气带了几分严厉,“克莱斯特,不要在无意义的事上浪费时间。”
他又看了她一会儿,随即无奈地笑了:“好。”
布兰奇转过身去的瞬间,青年眼中蒙上一层暗色,但一闪而逝。他抱紧了手中的东西,勾了勾唇,又跟着布兰奇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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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兰奇带他去了一楼后面的厨房。房子空置太久了,楼上的水管可能都生锈了,但厨房的水池因为与外面的湖水相通,是活水,所以还算干净。她用汲水器换了几次水,确保水池完全干净了后,才让克莱斯特把床单和窗帘扔进去清洗。在此期间她去查看了一圈楼上的水管,最后选了一条还算完好的用魔法进行修缮,确保之后的生活用水供应没问题。把这一切做完的时候天已经快暗了,两个人坐在厨房的石凳和石桌边吃掉了带来的面包和肉干。因为要给房子营造出无人居住的假象,到了晚上她不再点蜡烛。待将洗净的床具烘干铺好,就早早躺到了床上。
她很累,至少带着克莱斯特从亚斐伦王国一路向南逃到维多斯,还要躲避他那些哥哥们的追捕时,十几天来一直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但她也清楚,按照她的身体状况,睡觉其实比清醒着更受折磨。因为她会做噩梦,那种醒来不记得、却可以使她仍旧感到心有余悸的梦境。
这些状况都始于四年前。施展魔法会以消耗魔法师本人的精神力为代价。她起步很晚,所以精神力基础并不好,而且因为她的天赋在意念系上,所以精神力的消耗是普通人的两倍之多,同时还得承受一部分天赋本身带来的身体反噬,修习魔法后她几乎没有睡过好觉。布兰奇原本是维多斯人,供职于王室。四年前维多斯旧王朝以弥赛佩斯行宫火夜为标志覆灭,如果不是上司兼好友海希曼付出巨大代价保住了她的性命,又拜托他的老师维森·艾利法将她秘密送出,她当时恐怕是真得灰飞烟灭。至此,她就在维多斯成了一个“死人”,后来在另一个国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海希曼是亲近的人所称呼的名字,外人大多称呼他为加里诺斯三世。他的死和任何一个失去支持的末代君王一样:四年前,他在弥赛佩斯行宫停留期间,遭遇了星耀起义军和痛恨卡廷王权的民众的重重包围,最终葬身于火海。
他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布兰奇不能不为他的死痛心,尽管这四年间,每当她认为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心情时,她都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冲动,就好像是她的情感和知觉是破碎的玻璃一般。老艾利法则是解释,这是海希曼用秘术救回她的后遗症。她被剥夺了宣泄感情的能力,虽然这四年也有所缓解,但终究不能让她和从前一样了。
布兰奇在浓浓的疲惫中闭上了眼。
(7.5修定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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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