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越一窒。方才还夸这少年稳重,下一秒他就给自己表演了一出“对先生图谋不轨”的大戏。骊越心道这是可以说的吗,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好在黑骊一族向来随性,骊越并不在意这些世俗礼法,粗俗点说就是觉得这些建立在礼法上的姻缘都是放屁。故而他即使无措,面上也毫不失礼,冲着迷毂微笑以示回应。
“我没有撒癔症,我说的是真的。”迷毂正色道,“拾冬的来头可不小,要不......”迷毂还想再说什么,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咳声,转头望去,拾冬一局棋罢,正扶着桌缓缓起身。他连忙同骊越告辞,匆匆跑过去扶住他那体弱多病的先生。
骊越手里还握着那枝花,望着迷毂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陨星色的眸子透着浅浅的黄。
......
庄无己在房里就着一壶不知春,把那本《齐谐》翻来覆去读了三遍,大概理清了时间线。合目沉思片刻,他又将书翻到东海列蛟传的后半部分。从早些时候骊越幻境里那场战争开始,那本《齐谐》便一改前些篇目冷峻刚劲的字迹,变得潦草了许多,却也透着一股带雨桃花横斜入墨的风流气息,飘逸而不凌乱地横躺在泛黄的纸张上,别有一番雅趣。
庄无己指尖轻轻从那风流字迹上抚过。似乎是要从字里行间沾染上点烟火气。可惜墨迹已干,桃花早凋,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少年郎了。
他想,若是恢复了原先的记忆,会不会疯掉呢。他垂头望向自己的手,茫然了片刻,鬼使神差地以灵力探向心脉处,果不其然被狠狠反噬,剧痛过后,一口鲜血染红了白色的衣袍,宛如一朵在雪地里盛放的红梅。
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格外斯文的敲门声,接着便是拾冬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方便进来吗?”
庄无己坐在原地不动,弹指开了门:“迷毂竟放心叫你孤身一人来我这招摇。”
拾冬手上依旧拿着那把莹白的伞。提起迷毂,他脸上闪过一抹微妙的神色,但还是斯文地回了话:“他被祝馀拉去和骊越一起玩了。迷毂......是个好孩子,只是对我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该有的心思。”庄无己嘲讽十足地重复了一遍,“若是真不知道你的身份,斛斯又怎会放任一个形迹可疑的人留在迷毂身边呢,月和。”
月和——暂且称他为拾冬,从桌上拿起另一只茶杯就要倒茶,被庄无己制止:“那是骊越喝过的杯子。”拾冬只得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咳了几句才开口道:“我这个姻缘神做得真是失败,符元那老儿把活交到我手上时说得好听,结果呢......咳咳,不仅连自己的姻缘都做不了主,一贬还把我贬成这个鬼样子。我只是不想要那什么命定的姻缘,好好干活,多拉几条红线比什么都强......咳咳,偏偏要按着我和那小妖生生世世不死不休,我才不做这亏本买卖。”
庄无己原先还以为他是个斯文瘦弱的人,寡言沉稳的性子,又多说几句就要死不活,这才肯让他进了这门。谁承想又是个碎嘴子,即使说两句话都上气不接下气也没耽误他喊冤。庄无己听他讲了一堆,秉着“动手他可能会被我拍死在这”的想法,十分有耐心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今日来找我,是来做什么的?”
拾冬坚持把他的话说完,这才拿起一旁那把伞:“其实也没什么。我这把伞费了很大力气才制成。只是我如今已是残败之身,法力不足,就想请你帮我再加固一下......咳咳咳咳,怎么又咳血了。”拾冬抹掉嘴角的血迹,皱着眉擦在里衣上。
“加固不了。”庄无己看也不看那伞,淡淡答道,“我破戒了,没那么多法力借给你。”
“破戒?骊越骗你喝酒了?”拾冬琢磨着今晚该找个什么由头把迷毂糊弄过去,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庄无己不说话,饮了一口凉透的茶,抬眸望向他,逐客令下得十分隐蔽。
“行行行,我走。”拾冬拎起那把伞,走到门口复又回头,笑嘻嘻道:“我现在只是丢了红线失了法力,月老的本领可还没丢。没想到你这种无趣的木头都能与人有因果,还是几世累积下的好姻缘,真是可惜了那......”话没说话,便被再也没有耐心的庄无己隔空推了出去。
拾冬一出房门便敛了笑意,思索了一番,决定去找骊越谈谈。
斛斯山人的院落并不大,只是东西少,便显得有些空旷。没走两步就看到祝馀挂在骊越身上撒娇,迷毂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的呆样子,咳了两句,不由得笑出了声。
闻声,迷毂忙小跑两步,接过他的伞:“都忙完了吧,可以给我念书了吧?”见拾冬面露迟疑之色,又委委屈屈补充道,“这两天你都没给我念书,前些日子学的我都背熟了。”
骊越看看似乎习以为常的祝馀,小声问她:“你哥哥和拾冬到底什么关系啊?”
祝馀也努力压低声音答道:“哥哥说拾冬是他的先生,但很快就会变成夫人。”
统共才相距几步路,骊越就是八卦心上来了,想当面看看拾冬的反应,才故意在这个不会小声说话的小丫头面前问这种问题。迷毂冲他眨眨眼,拾冬会意,无奈冲骊越一拱手:“抱歉,本来今日还与阁下有要事相商,如今看怕是得改天了。”不知是不是有意,骊越总觉得他“要事”二字咬得格外重,似乎在暗示骊越出手相助。
求助没错,他却错误预估了骊越的反应——骊越向来喜欢看热闹,自己的热闹事后也爱拿出来反复品味,久而久之便练成了如今的脸皮——这且不提。骊越于是也向他一拱手,强装斯文地同他告了别,甚至在拾冬悲愤的眼神下,漫不经心提了一句要他下次再多带点不知春来,庄无己爱喝。
拾冬于是彻底气急败坏,冲他丢下一句“你就等着你的姻缘破灭吧”,搀着迷毂的手进了里屋。骊越搂着一旁愣住的祝馀继续逗她开心,只当他方才那句“姻缘”是在说气话,并未过多在意。
祝馀抬头看他太费力,骊越于是蹲下身子,方便听小姑娘说话。他原以为祝馀比迷毂化形要晚上许多,故而才看上去懵懵懂懂。方才聊着天才知道,她只不过比迷毂化形晚了一日,又隐约发觉小姑娘其实并不愚笨,只是迷毂将她保护得太好,故而为人处世总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若是问她话,实则什么都清楚,搞得骊越也有些迷惑,不知她是真懵懂还是假懵懂。
待到四下无人,骊越才摸着她脑袋问道:“拾冬到底是什么人啊?”
“拾冬可不是人哦。”祝馀把头摇成拨浪鼓,“师父说,他和你,还有庄仙人都颇有渊源,又是我哥哥的一段姻缘,这才把他捡回来照顾,又寻了处空院落要他教书。”
“那他那把伞又是怎么回事?”骊越皱着眉思索,“是什么很重要的法器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啦......聊这些没意思的干嘛,快点给我讲故事吧。”骊越的手放过祝馀的脑袋,祝馀摸了一把乱七八糟的头发,倒也不生气,习以为常地重新扎起,牵着骊越的手撒娇。骊越只好将疑问暂且打住,开始有口无心地给她讲故事。
只是这故事——若是有他的族人在场,恐怕又要暴起,恨不得将骊越那张什么都往外说的破嘴缝起来——他讲的所谓故事,外界通常把它叫做黑骊一族的族史,唯有女娲娘娘的直系血脉才可得知,这些年骊越已经拉了不少亲近的族人“讲故事”,大有昭告天下之意。
这不,海里不够他分享,他就跑到山上来了。
骊越本龙却不觉得有什么,就像他把《齐谐》当做一本破书一样,秘辛说了就说了,弱点暴露了就暴露了,反正也没人敢再挑衅他。他记忆有损,从旁侍嘴里偶然得知,自己曾犯下一夜屠尽七城的“壮举”,自那以后不仅内忧全无,连外患都鲜少出现。
骊越,乃至黑骊一族在人间的恶名,想来除去他实实在在杀了很多人外,还有那些畏畏缩缩不敢来犯的种族的功劳。
骊越觉得所谓秘辛实在无聊,祝馀却听得饶有兴致。当听到他一夜屠尽七城人那段时,不似寻常女孩表现出恐惧或厌恶,反倒更加兴奋:“阿骊哥哥,你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啊,是他们先对你做了不好的事吗?”
骊越原想回答说“不知道”,脑海里却无端涌现起方才环境中,那硝烟四起、血肉模糊的战场上,他和庄无己遥遥对望的那一眼,和庄无己那强作笑颜,回头对他说出的那句话。
于是他沉默了片刻,怀着复杂的心情缓缓开口:“......不,他们对庄仙人做了不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