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休船期又快到了吧,你家男人还没回来?要不要我家小星去找找?”一位上了年纪的农妇坐在石阶,边做针线活也没让嘴闲着,“咔”地一声咬断了线,“这娃儿,长得怪快,眼见这衣裳又短了一截儿。”
“他爹叫赵二给我带了信,说这次抓到大家伙了,晚点儿回。我家还有几套小明穿剩下的旧衣服,要是不嫌弃,赶明儿我洗干净就给你送来。”另一个妇人面上带笑,除去连指甲缝里都夹满泥垢的双手,浆洗得泛白的蓝外衫,一条同色印白花的头巾,从头到脚都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找不出一丝不妥帖来。
这便是姑射镇,得名于姑射山的小镇。小镇人口不多,房屋建得颇有离群索居之感,三三两两相望相闻,人家少得半个时辰能串完一次门——说是小镇,实则和大些的村子也没什么两样。人口少也就生不起事端,镇里民风淳朴,颇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古人遗风,平日里也难见冲突,除去祭祀日孩童们为了争新奇玩物吵嚷几句,连红脸都难看见。
只是镇上的人有些奇怪。常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镇里人放着好好的姑射山不要,宁可把家里的壮丁全送去东海捕鱼,忍受三月一次的相聚和半年一次的休船期,冒着强盗劫镇的风险,也从没有哪家的男人留下来开荒种田。好在东海离姑射不远,寻常妇人若是咬牙坚持,也可替离家的夫君送一餐晚膳,这才世世代代将这习俗传承了下来。
原因无他,这山实在是靠不起。
传说姑射山上有仙人,白衣白发,风华无双,然而却最是冷心冷清,不杀人却也从不救人,出世却从不入世,就更别指望他像传说中别的神仙一样渡世济世了。又有传言,那姑射山在他到来前,虽是草木凋零,荒芜不堪,但多少有些山果野物可食,自他镇守此处以来,荒山便成了雪山,终年积雪不说,原先那些野物像是一夜之间绝了种般消失不见。种种原因,才造成了当地奇特的生活方式。
“为何说是传说?”镇里最长寿的赵三爷握着一把山羊胡子给小星看,“我老赵活了一百零二岁,只在十二岁那年见过他一次,之后就再也……”老赵挥手赶走在耳边嗡鸣的几只蚊子,扯着嗓子吹嘘,却突然卡了壳。
小星奇怪地朝着赵三爷僵住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人踏着泥泞的小道荡了过来。
这人长发及地,明明刚下过一场雨,地面尚存湿意,他银白色的发丝却未染分毫泥迹,静悄悄覆满同样没有一丝杂色的白色长袍。随着步调起伏,长袍下摆微微向上扬起,露出一截苍白得透明的脚踝,脚踝上绕着一圈圈黑色的咒文。可待人暗自好奇这等气派的人物究竟生了怎样一张脸,想细细端详他面容时,却只能从朦胧的霜雪气息间,窥见面上那点殷红的唇色,和他平淡无波的唇角。
“……是他吗,三爷?”待那人离去十余里地,连背影都模糊不清,小星才吞了口口水,活动了一番发僵的脖子,小声问道。
赵三爷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嘿嘿笑道:“活得长还是有好处的。”
只是活得长虽能得见仙人出山的神景,却也容易忘记第一次见到仙人时,是怎样的惨烈情景。
庄无己并不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有什么不妥,也并不在意镇民或惊异或垂涎的眼光,只管赶路。
他非必要不出山,此番下山,是为了渡劫。
很久以前,久到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帝君曾语焉不详地和他透露过几句,若是哪天有人提醒他有关渡劫之事,一定要当回事。若是听了那人的话自然好说,若是不听,便只能生生挨过八十一道雷劫。
“天道的心思,我们都猜不透。”帝君高坐上殿,眼中似含悲悯,“这雷劈在你身上,是助你再上一个台阶,还是将你修为尽数毁去,谁也说不准。”这废话的意思就是说,宝珠非寻不可,若是不寻,这八十一道天雷劈下来,你庄无己就算是从仙人堕入畜生道也和我帝君没关系。
而后来,的确也出现了这么一个人,告诉他,若是哪天发现剑鞘上的宝珠不见,那便是他该下山渡劫之日。
就在今早,庄无己发现剑鞘上的宝珠不见了。几乎没费半点法力,他便探得那珠子跑去了东海,饶是天道再怎么胡来,也不可能轻轻松松叫他渡了这劫去东海将那珠子捞回来便万事大吉。庄无己这才敛起轻视,勉强提起几分重视,准备动身前往东海一探。
因是在人间,且又不在姑射山界内,法力自然受到限制,庄无己只得步行。好在他无须饮食,脚力又比常人快了不少,早晨出发,正午时分便抵达了东海岸。
东海此时却并不似姑射山脚下般太平。明明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昏沉得有如子夜,原本该出海的渔船也不见踪影,唯余一堆破破烂烂的渔网和烂木板堆积在海岸边,愈发使得人心胸都逼仄起来。天边有暗雷涌动,隐约传来滚水般的声响,一道雷电交织成的青紫色拱门高悬半空,不时有鱼跃起又落下,空气中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粘稠腥气。
庄无己面色无波,微不可察地往后退了半步。下一刻,一条通体纯黑的鲤鱼便狠狠砸到他方才落脚的位置,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不知是死是活。
庄无己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那鱼腹部透出的些微光芒上,缓缓开口:“别装死。珠子,还我。”
那鲤鱼倒也识趣,不再做无谓的挣扎,答道:“什么珠子?我不知道什么珠子。”
“那好,我杀了你。”庄无己依旧很平静,手掌缓缓收拢,准备动手杀鱼。
一掌打出,无事发生。
庄无己皱了皱眉,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咒,再次出手,依旧无事发生。
他于是不再做无谓的尝试,又盯着那鱼看了半天,蹙眉,伸手将它翻了个身,扯下它腹部的两片金鳞,道:“明日跃过龙门,来此处寻我。”言罢,将它重新丢回海里,捏了个诀除去一身鱼腥味,转身就走。而随着那黑鲤重归东海,天色逐渐放晴,雷声也逐渐隐去,一切都重归平静。
第二日同一时辰,庄无己果真准时来到了海岸边。今日的雷声小了许多,若是细听,可以听见悠长的龙吟声夹杂其间。不消片刻,一个高挑瘦削的男人便朝着庄无己的方向走来。
抛开他隐约有些扭曲的表情来看,这男人长得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特别是那双颜色奇异的眸子,随着光线的变幻,逐渐从灰黑色变为暗金色,衬得他不佩金玉却贵不可言,而他过分清瘦的身材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这份凌厉,整个人的气质于是便恰如其分地柔和了下来,甚至生出几分易折之感。
可惜一片风情卖弄给了瞎子看。庄无己就像是没看见他濒临失控的表情一般,泰然自若冲他吐出几个字:“走吧,上路。”
“把我的宝贝还给我!”骊越怒目而视。
“先把我的珠子还给我。”庄无己答道。
“我说了,我不知道什么珠子。”骊越望着庄无己面无表情的木头脸,舌尖抵牙,身后雷鸣隐隐滚动。
庄无己淡淡扫他一眼,道:“我此番下山是为了渡劫,若是想拿回你的东西,只需伴我同行一程。若是我撑不过要死了,也与你无关,无需你舍弃修为助我。”
骊越正欲发怒,不知想到什么,又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沉默片刻,他方又开口:“我叫骊越。原身你昨日也见过了。你拔的金鳞生在我颔下,效用你应当比我清楚。你的事,若是不想说可以不说,但至少告诉我此行去往何处,我好和族人有个交代。”
庄无己思索片刻,答道:“不周山。”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乃庄无己,姑射神人。”
骊越皱了皱眉。不周山自从被共工撞塌之后就不再现世,世人皆知。但出于庄无己的身份,他并未多言,只是暗暗记下。
谁成想庄无己深谙惹火之道,瞧他思索了一阵不说话,便又开了口:“虽然昨日一身鱼腥味,但还是那样顺眼些,比起这副竹竿样要顺眼得多。”
骊越尖锐的指甲直掐掌心,面上却微笑道:“仙人有所不知,这是我的策略。装成病秧子有助于让人放松警惕,好打探消息。反倒是仙人这一身白袍过于显眼,恐不利于行。”
庄无己没听出他话里的别样意味,低头看看自己一身仙气飘渺的白袍,认为他说得在理,于是敛去长袍,换成一身简洁些的白衫,又将银白色的长发变黑束起,散去周身的霜雪气息,少了几分超凡脱俗的冷傲,却也并不遮掩他美貌分毫。
而骊越也终于看清了庄无己的容貌,惊艳之余,心头微动,酸涩中带着点怅然若失,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是自己曾经和他有什么纠葛却又忘了个干净一般。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真和这貌美仙人有过那么一段,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再说庄无己对他的态度也不像是故人重逢,八成是龙性作祟。想到这,他心里才略微好受了些。
他这点微妙的表情变化自然没能瞒过庄无己。只是他一是习以为常,二是并不在意一条黑骊的态度,故而也不点明,只言简意赅地提醒骊越:“给你一刻钟时间,一刻钟后便启程。”
骊越应了一声,在空中化形,长吟一声钻进了海里,一刻钟后果真准时上了岸。庄无己依旧站在原处,凝视着他,不发一言。许是光线作祟,骊越竟从他眼神里读出了几分暗示的意味。不等细想,他便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还未触及地面便开始慌慌张张地化形,不出所料地又在庄无己面前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