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初一很快收到了编辑寄来的合同。
喜悦之余,她又犯了愁。
故事发生在川西,她并没有去过,代入感欠缺,她以往尝试翻译作品,习惯找出作者的其他译作,了解行文叙事风格。这位作者情况特殊,资料晦涩,作品比本人火,好像把一生的笔力都注入这一本书。秘境绝笔,原本是出版社规划的亮点,却成了她的难处。
她需要了解当地的山水,人,吃什么东西,说哪种方言,念过的经。毕竟故事里的人在那里爱过一场,总不能敷衍。翻译不仅限对文字的传递,还有摸不着的,跨越时空的情愫。偏偏网络上只有驴友的丁点游记,只字片语。这远远不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本书于她很重要。
祝初一拿笔尖杵了杵桌边的相框,是和明瑾华的合照,两个女孩儿在庭院里看星星,像素极其不好,星空乌漆麻黑,但笑容和开心是真的。大四那年,她仅有的一次毕业旅行,去的泸沽湖。
明瑾华全世界撒欢儿惯了,不像她,总带着镣铐,瞻前顾后。
于是祝初一给明瑾华发微信求助。
Y:【在?】
雾都粉刷匠:【初,大晚上的成年人都很忙好吧 = 。=】
Y:【表情包/打扰了】
雾都粉刷匠:【这场结束了。你说。】
Y:【微笑脸/石碾村这个地方你听过吗?】
雾都粉刷匠:【知道啊,这一两年成打卡点了,我大学去采过风。】
祝初一还在打字,明瑾华一个电话丢过来,“你问那地方干嘛?”
祝初一说:“实地考察。”
明瑾华一听就懂,“恭喜啊祝老师,又赚外快了。”
祝初一“嗯”了声,“你当地有朋友没,帮我联系下,我准备去一趟。”
明瑾华没直接答应,反而支支吾吾地问:“那个,秦阿姨是不是回来了?”
祝初一锁了电脑屏,无光的黑底,投出她不为所动的脸,“嗯。”
明瑾华说:“你对她,什么感觉?”
祝初一说:“没感觉。真的。”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她愿意敞开一点心门,“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不需要她了。”
明瑾华有些怅然,“初,我是心疼你。其实她说得没错,你老大不小了,一点不担心自己?”
祝初一抓住蹊跷点:“她去找过你?”
明瑾华坦白:“就,我妈跟她碰上了,说了说你。”
祝初一说:“你妈妈怎么会碰见她?”
明瑾华说:“我爸妈他们去翠云镇摘蓝莓,刚好看到她也在,我们原来都住一个片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邻居碰见总会攀谈两句。”
祝初一声音很平静:“不用她管,我个人没问题。”
明瑾华不想碰雷,迂回地说:“川西是吧。我有个朋友在跑这条线,旅游公司离你很近,你先跟他见见?”
中文听不出TA的性别,祝初一默认为女性,不疑有他,“好,谢了,回头免费给你当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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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齐迫不及待来帮祝初一搬家。
扶竹路没有停车场,私家车,三轮,摩托沿着斜坡停了一路,阎齐今天换了辆秀气的SUV,刚好挤过空地而过。
车门打开,突如其来的热浪扑了满面。
不过四月底,川城人民换上短袖短裤准备过夏。
水果摊的灯下有虫蚊飞,旁边支了小桌,几个老大爷在下棋,棋子敲得乒乒乓乓,感叹:“哎,今年子天气异常,热得早。”
阎齐给祝初一拨语音:“下楼接我。”
祝初一在窗户口望一眼,他有点像蹲自己家门口的那只野猫,“哦,马上。”
楼道年久,矮墙外有株梧桐树,枝桠蹿到四楼,挡住平楼的视野。
梯步和房梁的间隔低矮,就上了两楼,阎齐几次碰到头,拍了拍石灰。
祝初一看得不忍心,“阎总,你这是何必?”
阎齐睨她一眼,“这就是你家?”
这话祝初一熟悉,她也问过阎齐。
要换个人问,祝初一没准心里膈应,认为对方是在嘲笑,除了明瑾华,她没带过任何朋友回来,不愿意让人看穿她的窘境。一个人的家是她的底线。
但阎齐说这话,眼神是真诚的,没半点瞧不起的意味。
所以她才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怎么,不像啊?”
这话阎齐也熟悉,他也这样回过祝初一。
门边突然有活物跳跃而过,立在栏杆上。
阎齐掐了一把祝初一的腰,回头,就跟两只薄荷蓝的眼睛对上了,吓得他一愣,不动声色地往祝初一左侧靠。
祝初一也看见小黑了,习惯它的神出鬼没,平时她会在门口摆一只碗,装几只小鱼干。
她不肯养猫,但见不得它流浪。
等她把空碗捡起,阎齐手拉着她,还把猫望着。
哦,是她忘了。
阎总怕猫。
掏出钥匙开门,祝初一忍着笑问:“之前怎么还想养一只?”
阎齐逃脱宿敌,又开始不着调,往她耳边吹气:“猫是猫,你是你。”
祝初一的脸就这样红了,钻进卧室收拾。
阎齐没把自己当客,大剌剌坐在沙发上,又走到窗口,打量四处。
雨棚上有不知谁扔的垃圾,巷弄挤压歪扭,夜市在卖炒粉和砂锅米线,油腻烟气绕在天线上,不显热闹,反而残破。外卖摩的一闪而过,莫名地,他觉得这地儿有点熟悉,好像来过。
阎齐摇摇头,骂自己迷信。
科学家不是解释过这种“前世今生的错位熟悉感”吗,是人的大脑神经某一瞬搭错还是停止运作来着。总结来说,五字儿:大脑短路了。
他拿祝初一的杯子给自己倒了水喝,柠檬百香果爽冽,他喝了好几口,然后坐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祝初一家虽然不大,走两步就到头了,但很悦目,跟她人一样舒服。家装以纯白为主,物随其主。
他欠了欠身,沙发上搭了块棉麻的大沙发巾,躺上去感觉很放松。
墙角有一株高大旺盛的绿植,叶片宽厚而旺密。是房间内唯一的风景。
他有些闲淡地操心,问祝初一:“你走了,这树怎么办,不用浇水啊?”
祝初一的声音从衣柜内传来,嗡嗡地,有点磨耳,“那是假的。”
阎齐定睛一看,呵呵,还真是仿真叶。她倒什么都图方便。
他编排她:“你这文艺得不够彻底啊,树都是塑料的。”
祝初一没理他,这人抽疯,临时起意非来帮她收拾。
说是搬家,不就是几件换洗衣物,夏装握在手里轻飘,妥帖的秋冬大衣仍挂在衣柜。
他们的关系不够撑满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
阎齐是安分的人吗,没得到祝初一的邀请,小房间没进去,但不妨碍他撑着半边身子看。
房间有面穿衣镜,她这角度不知道外面能一览无余,正背对他换衣服。
一旁的椅凳上搭了胸衣,她把家居服脱下,沿着优美背脊,椎骨尾旁有两点腰窝。他比她自己了解,磨着它们往前推是什么滋味。
阎齐有点心猿意马,不耐烦催她:“怎么那么慢,你是在藏金矿吗?我进来了啊。”
祝初一没给耍流氓的机会,穿好连衣裙出来,手里推了方二十寸的登机箱。
那高度不及阎齐膝盖骨,他顺势接过,走前面下楼。
祝初一想起,上次这样的情景,还是她大学毕业。乔继晖有事来不了,祝晋鸿去接她,也是这样走她前面,不过祝晋鸿身体不好,走得踉踉跄跄,后背都是汗水。
阎齐背影宽阔。夜撞见了他,也会起撩拨心思,风拂过他的衣服,透出背肌窄腰。
他无知无觉,右手轻巧地拎起她的箱子,左手插进兜里,走出了度假的惬意感。
他身上的特质,祝初一是没有的——无处不在的松弛,穹宇塌陷也不在乎。
楼下小卖部开了很多年了,卖一些烟酒,棒棒糖,酱油,醋和盐。苏打饼干过了期,长久地堆在玻璃柜里,知道的住客是不会买的。
守摊的老妪姓张,属儿女不管的留守老人,吃社区发的低保,年纪很大了,祝初一时常照顾她生意。
张婆戴着老光镜,看了阵阎齐,张了张嘴,口齿不利索地问祝初一:“小乔肥来了?”
老人年纪大,牙齿都落光了,笑得牙花子全露出来,磕磕巴巴地咬字。
阎齐在旁边等祝初一,漫不经心刷手机,似乎没听到。
祝初一接过两瓶矿泉水,一愣,不自在摇摇头:“不是。”
张婆耳背严重,凡事以她自己理解的为主,自顾自地说:“肥来了就好...肥来了就好...以偶好好过。”
祝初一没选择跨服聊天,安抚性地说:“好。您注意身体。”
不善谎话的人多少心虚,祝初一偷看阎齐。
他站在车前吹风,地上的影子又高又瘦,注意力完全不在这处。也是,老破小不值得回头。
感受到祝初一的目光,他挂了电话,抱怨:“哎怎么那么久,要不我先去江里游会儿泳等你?”
祝初一走过去,阎齐咬了下她的嘴,搂过人上车。
那个久远的名字,像车轱辘滚过减速带,稍纵即逝地磕了一下。
今天是四月二十五号,祝初一的生日。除了明瑾华,只有企鹅邮箱提醒过她:生日快乐。
走了半程,窗外是著名的立交桥,8D魔幻,每个维度塞满车辆,川流不息,划开不同的轨迹。
阎齐的车载音响滑出一支歌,抓耳的唱腔太适合黄昏。
“整座城市一直等着我/有一段感情还在漂泊”
祝初一按开一点车窗,夏风卷走了最后的春意。
她在二十九岁这年慌不择路,选择了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