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齐抚平衬衫褶,似笑非笑,“承我的情,你准备拿什么还?”
祝初一原地窘迫,倒也没想好。交浅言深,怎样都越界,只好说:“方便的话留联系方式吧,以后会上门致谢的。”
“上门?”
也许阎齐遇过太多此类戏码。既然对方先拂他的意,也犯不上再执着,竟从裤兜里翻出一片花瓣,枯干的蓝花楹,声音比手里的物件更不着调:“想找我?除非它复活。”
-
祝初一打了车去医院包扎,晚上准时准点出席晚宴。
续也给祝初一传来两张微博截图。
第一张,热搜第五排的位置写着:低素质女游客撞碎古董。第二张是她摔倒在地的照片。
不知情的人看去,真以为她撒泼打滚。
祝初一没有注册过微博,粗扫一眼,眉头都没皱,按了关机键。
Roll见到祝初一很意外,说佩服她的敬业精神。
她坐在后排,微微点头。哪里敢讲真话,如果临时撂挑,连后备军都没有。
祝初一捂住空空如也的胃,含笑工作。
小翻译搬砖,无缘口福,只能饱眼,胃痛加上空气闭塞,眼冒金星,敏锐度稍钝,靠本能翻译,不停加快语速,修补信息。
祝初一看到阎齐身前的名牌,终于知道他的名字是这两个字。
阎齐不习惯身边坐人,没跟翻译。他会印地语,话间偶尔夹杂英文,克制英伦腔,Roll很买面子。
祝初一察觉,阎齐频频看她。
做翻译多机灵,眼观六路,一丝不对劲都要警惕。
趁Roll去卫生间,她客气地问:“我哪里有失误吗?”
阎齐按灭手机,往魏雅的地方递一眼,“怕她?”
祝初一不明前因后果,阎齐慢悠悠给她科普,最后总结:
“恭喜,当网红了。”
祝初一按下愤懑,抿唇,翻开新速写纸,拿铁夹固定住。
五分钟前,阎齐往群里发了条信息,自然有人帮他把始作俑者查了个底朝天,所以他才问,你是不是怕她。
祝初一只说:“场合不对。”
阎齐玩味“场合”二字,锁了手机屏,两根指头夹着,有一下没一下地转。
祝初一明白,他是真不把世界当一回事。她没法做到无动于衷,看了下后排左右逢源的王阗,低声说:“别闹事。”
魏雅找从事新媒体的老同学帮忙撰文,颠倒是非,此时躲在王阗背后,一言不发。
大学毕业后,王阗追过祝初一,无论样貌还是出身,他是站人群里不容忽视的类型。祝初一惊讶于自己的后知后觉。魏雅跟她水火不容的,就为那么丁点前尘往事。
阎齐不经心笑笑,也不强求,到此为止。
祝初一在放宣传片的间隙,悄悄动了动伤脚,那股筋扯着,脚踝木愣愣地,像分了家。
阎齐握着高脚杯,脸上糊了走马流光,表情不真切,忽然问:“做翻译的记性应该不错,下午见到我,你是装失忆还是真的?”
祝初一忍痛,呲牙咧嘴坐好,脸上挂着笑,“阎总别开我玩笑了。”
姓氏加总,几乎成了她的职业素养。有些人金玉其外,纯属脑水肿。而他像敦煌石窟,那尊需掩门仰望的石像,周身冥薄,自带睥睨众生的气质。
阎齐搁下酒杯,阑珊失望,“杭城飞川城,32A,衣服。”
几个关键词一扔,祝初一眨眼,像珍珠壳被撬开流沙,点,线到面,凑成一幅大致不差的沙画。
灯光大亮前,阎齐给了制裁方案:“衣服赔我。”
祝初一没有斡旋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桃子太软,阎齐作弄的意味值拉满,“真赔?你出这趟差可就亏了啊。”
其实当时并未当真。
逢场作戏,敷衍应酬。这些高岭达贵于她,不过道道影子,鲜克有终。
祝初一佯装惊恐,“不然怎么办呢,又得罪不起你。”
-
晚宴八点结束,祝初一瘸着脚,在路边等会议专用车。
南荔老街,湖边有树意外早开的蓝花楹,枝桠蓬勃热闹,扑簌簌掉花瓣,似活过来的诗。
祝初一身心俱疲,背靠着树,左脚没敢使劲。
夜风急涌,她裹紧外套,拍掉袖口的柳絮。
“老师,上来上来,带你兜风去。”
祝初一循声找去,续也兴冲冲在马路对岸朝她招手。
实在没力气说话,浑身像沙漏,每分每秒都在春风里土崩瓦解。
还未出声婉拒,一辆白色超跑压实黄线掉头,轮胎跟地面擦出刺耳的划痕,流光滑过车脊,开得很嚣张,在她脚边急刹。
祝初一挽着挎包往后退一步,站到人行道里侧。
面前的车窗缓速滑至底,是阎齐。
他从后视镜掠过续也,然后七分目光落她身上,眼神直白地询问——
他还是我,只能选一个。
他的笑里检索不出自由选择的善意。
祝初一像撞了南墙的镖,没有回旋的婉转,只好给续也发了语音,让他自己回酒店。
还好续也从善如流,隔着马路大喊:“晚上宵夜啊,地址发你了,我先去占位。”
祝初一比不得活力无限的少年,只想把自己扔进大床,酣睡到假期结束。
阎齐收回目光,开着双闪。
灯光一收一跳,是有颜色的时间,压力倾轧。蓝花楹的花瓣,失控地掉落。
祝初一强撑精神,对续也说:“别等我了,我还有事处理。”
她把着车门,跳起一边脚上了车。
车流对岸,续也的诧异陡然升了八度:Zoe向来连私人手机号都很少留给客户,更遑论售后应酬,料想是遇上了朋友。
“好吧。好好休息啊,祝老师。”
阎齐听见那称呼,笑了下,发动了车。
车厢内,祝初一抱着挎包,像放学被留堂的倒霉学生,一脸疲倦,又无可奈何。
阎齐被她严阵以待的姿势逗笑,“苦着相做什么,你就是这样敷衍待办事宜的?”
男声仿佛绕过暗燃焰火,将薄春榨出盛夏青草气,乱了季节。
祝初一拿不准他的蛰伏,懂事地卖乖:“您不要为难我。”
阎齐的余光停在她捏着的包带上,捋出了一道折,“别紧张啊,你又卖不了几个钱。”
祝初一卸了肩膀,放松笑起来。
阎齐靠边停,在导航里输入了医院地址,看出她的疑惑,抢先解释:“顺道带你去看看,回头肿成猪脚怎么还债?”
祝初一不认为以后还会见到他,下意识说不,“没事,已经看过了,别耽搁时间了。”
阎齐不疾不徐起步,也不知在不满哪句回答:“撒谎。”
包里还有他下午随心附上的花瓣,此时她仿佛就住在某处蜷缩的边缘,没着没落的轻。怎么细化这种轻,沿途浮斜的树影流过,她觉得自己该睡了。
阎齐开车没规矩,手肘搭在车窗,指尖轻轻敲打。
到医院时,有专业团队等候,名副其实的兴师动众。
祝初一拔安全带的手顿了一秒,“阎总,玩笑有点过了啊。”
阎齐说:“我一朋友开的,看不看随你,给他拉点人气。”
祝初一心想,真没见这样照顾生意的。
阎齐无非举手之劳,跟闲来打发时间,在街边拆一个盲盒是一样的。她是被随欲挑中的献祭者。
祝初一拒绝了小护士推来的轮椅,搭着车窗蹦下去了,“客气了,真不严重,就崴了一下,喷点药就行。”
女医生淡淡扫了眼祝初一,“我还以为是你又受伤了。”
这话是对阎齐说的。
察觉女医生目光不善,祝初一挣脱阎齐搀扶她的手,划开界限。
私立医院的光像蒙了布的灯,亮得低调,人心反倒更透几分。
阎齐重新捉住祝初一,让她别乱动,问女医生:“有空吗?你给看看。”
女医生目光很冷,“让张医生接手吧,我又不是骨科大夫。”
盛情难却,祝初一被安排重新照了X光。
同一根骨头,同一种结果,并无大碍。阎齐却问得仔细。祝初一觉得自己没有闹出骨裂都有些辜负。
女医生看了会儿祝初一,“祝小姐,需不需要再做个尿检?”
话题引入,气氛变了调。女医生似善意建议,余音值得把玩。
这项目对女性多敏感,祝初一触电般,立刻委婉澄清:“我没有男朋友。”
女医生笑得浅,倒没再说话。那笑带了天生敌意。
祝初一这才发现,夜晚,男人送女人来医院,行为本就很让人误会。
阎齐在门外等她,见她出来,自然拉她的手,“走吧,请你吃饭。”
祝初一感到不妥,挣开,“不用了。我自己打车回酒店。”
换个人她会觉得轻浮,但阎齐这样的,是基于习惯。她不想成为这种习惯。
阎齐很久没吃过闭门羹,想出折衷办法,“那回酒店吃好不好?”
祝初一明显带了戒备:“你也住圆泽?”
阎齐的声音荡进小跑引擎中,“不都住那家吗?”
酒店楼顶是露天酒吧,会员制。
祝初一跟在阎齐身后,只是吃个饭也不是不行。
他们选了处靠边卡座。没赶上好时候,天空只有弯淡月。
阎齐看出祝初一的欲言又止,“你可以百度一下,每个人的一生能看到几次月圆?”